背景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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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疯子的梦

    亲爱的日记本,

    入眠与醒来的时间里,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每一晚,当明月高悬,我们同羔羊般进入那深邃的黑暗里,这漫长神圣的寂静中,这只有我们心跳充斥的时光里,究竟发生着怎样的事件,我们却不得而知。当我们醒来之时,我们还是同一只小马吗?还是说前一晚将自己放于床上的生命已然不再,清晨爬起来的不过是一个复写纸印出的复制品?不过以将眠灵魂中最后的思维作它模糊的蓝图,构筑起一个脆弱的躯壳,再让这一奇异的生物去继续追求我们的夙愿、志向、希望,直到生命最后苦难的终点?

    那么,梦又应被称为什么呢?它们是悔恨的表现吗?是我们的羁绊在恐惧的微火煎煮之下的产物吗?我们做梦,是因为我们害怕失去,害怕我们的意志与希求在那毫无颜色的一瞬间支离破碎吗?

    从前我是这样想的,黑夜的降临在我的眼中就是那名为死亡的女士临近,梦境是她微弱反复的耳语——如同飞蛾向着火苗背后不存在的目标飞去,结束自己一事无成的一生,翻在桌上时,青灰色翅膀的那最后一下颤抖。对一只正常的小马,当她要去孤独地面对这个即将遗忘自己的世界,面对里面那涌动的黑暗之时,梦境于她来说不过一首刺耳的序曲,通向那充满尖叫的交响罢了。

    而那一次,以一个疯子的思考,我才于偶然间顿悟:梦就像歌。小马们常常会忘记这首歌的名字。同样,连作曲者的名字也不会记得。醒与眠之间那难以逾越的鸿沟之间无法失去的是旋律,如同母亲温柔地舔舐初生幼驹一般,在我们耳边跳动的那不可名状的调子。再次睁开眼睛面对崭新一天的金色晨曦之时,驱动着我们继续前行的东西不止是躯体。还有这不一样的旋律,为我们的心跳打起拍子,让我们接受这神圣的恩赐,同死者的苏生,再次爬出床的坟墓。

    生命是一种不可能的东西,每一次转折充满荒芜,黑暗与恐怖。但在夜晚寒冷的虚空里——在那死亡的黑暗中——一个不知名的作曲者为我们的心注入一缕旋律,如同园丁在呆滞的土地里种下一颗种子。这种子就要在我们的梦里生长,长成一曲交响,甚至成为一队没有演奏者的管弦乐团。就在这生命的交响里,我们于虚无中绽放,进而让我们的追寻与成长能够成为生命本身——成为不可能。那时我们便会回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作曲者,才发现这马从来都是自己。

    我爱做梦。这么说我是疯子吗?

    此言差矣,梦让我如获新生。

    ***

    那是夏至日庆典的夜晚。小马镇上下,一片欢腾。小马们聚集在一簇簇篝火旁,看火苗在深红的落日下闪烁如琥珀色羽毛。空气中洋溢着笑声,飘扬着音乐的熙攘与低语,小马镇的居民们等待着这一年一度,充满暖暖情谊的不眠之夜。今年塞拉斯蒂娅公主去的是巴尔的摩,但小马镇对早上的日出,对为她们带来每日晨光之公主的满腔热情丝毫不减。

    热情洋溢的时节里,有这么一只小马却不那么开心。这只陆马远离了马群的喧嚣,独坐在一簇篝火旁,带着郁郁寡欢的神情疲惫地盯着眼前的火焰,橙色的身体与土棕的鬃毛打着压抑的阴影。远处欢愉的音乐似乎碰不到他的耳朵,只从他低垂的肩膀旁流过。小马镇的天穹在长日将尽之时渐渐变成紫色,于这夏日的欢愉里,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这时,面前噼啪作响的火堆后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焦糖老哥!你咋啦?”

    焦糖一惊,抬起头,又松了一口气,立刻露出一个老练的微笑。笑得同他的名字一样甜,也一样脆弱,“你们好,雷纹……盛绽。你们俩干什么呢?”

    面前的天马情侣慢慢走到篝火旁边,“哥,我们还想问你呢!”雷纹说道,“咱们那群马都在礼堂那边转悠,一起逛逛呗?”

    “据说镇长的干儿子要从云中城那边过来,那可是闪电天马呢!”盛绽笑着补充道,一旁的火光照着她的雀斑,“说是月出放烟火之前要给我们表演飞行特技!”

    “唔……有意思,”焦糖的微笑出现了裂痕,但他依然笑着,“不过你看,我跟你们一群这么牛的天马混,这不是煞了风景嘛。算了吧。”

    “胡说!”盛绽有点不高兴,“焦糖你怎么这么说呢?咱们谁不喜欢和你一起啊?”

    “就是啊,而且……”雷纹挤挤眼睛,“风哨子也在那边——”

    “嘘——!”盛绽乳白的翅膀轻拍了一下雷纹的胸口,“雷雷!我们之前说什么来着……?”

    “哎哟!糟了!我刚刚嘴一快就——”

    焦糖看着两马清清嗓子,“你俩要做今晚的夏至之魂,对吧?”

    两天马看向他,害羞地笑笑,脸颊不约而同地红起来,蹄子不安地刨着地。

    “这个,对……”

    “就是我们第二次做夏至之魂吧。”

    “毕竟也没得选……”

    “那天连理节过后大家都在谈论我们,所以嘛……”

    “诶……哈哈哈……没什么关系吧?”

    焦糖又一次真诚地微笑起来,“大家应该很高兴吧,我也替你们开心。你们夏至日庆典就好好过,去创造点几十年后都忘不了的回忆。至于我嘛……我就在这歇会好了。这一年下来挺不容易的,也就现在我能……能坐着想点事情……懂我的意思吧?”

    “想不一定要光靠自己想,不是吗?”盛绽的举止里不住地流露出同情,“今晚是大日子,焦糖。你的朋友们都在这儿。其实风儿那天还说她——啊,唔……”她内疚地咬住下嘴唇,看向雷纹。

    雷纹笑笑,推推她,最后一次朝焦糖的方向看去,“老哥,真不来了?”

    “夏至之魂们,去吧。”焦糖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他闭上眼,孤独的耳朵听起远处柔和的夜曲,放松下来,“一起去拥抱你们的日出就好。不用操心我的事情。”

    两天马有些难过,慢慢地从他身旁离开,渐行渐远的蹄声消失在篝火噼啪作响的余焰里。朋友们走回记忆里了,他叹口气,睁开眼用蹄子在篝火面前的地上画起横向的八字,像是一个为自己而绘的无穷。

    夜曲就在那一刻停了。“像梦,不是吗?”

    焦糖尴尬地眨眼,他抬起头四处张望,直到最后终于看见了我。“嗯?……你说什么像梦?”他问道。

    “活着。活着像梦。”我站在他身后几米开外,身子靠在路旁的木制街灯上,七弦琴漂浮在胸前。我伸出蹄子退下我石灰色的兜帽,“日出日落,马醒马眠,生活就像用最漆黑的幕布搭起的舞台剧。”我温和地微笑,魔法又拨动起自己的琴弦。乐声是我们的交流,而话语不过是伴奏,“而你,像是舞台上一个失去动力的演员。我能知道怎么了吗?”

    “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就是在这里歇着想点事情。”他说,“当然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你……你还是可以继续弹你的曲子。很好听。”

    “唔……那好。”我温柔地笑,继续用魔法轻轻拨动身前的琴弦,“弹就弹吧。”

    但旋律继续之下,焦糖却没有放松下来。他不安地晃动着,四肢颤动如面前火光里飞散的火星。终于,他开口了,“我朋友不懂。”

    “嗯?”我继续漫不经心地弹着,“什么?”

    “我朋友,刚刚那两只天马。他们不懂的。”

    “丢下你高高兴兴地跑了的那俩?怪不得他们,今晚是庆祝的日子呢,不是吗?”

    “是啊……”

    “那你不去和他们一起开心,是有什么事吧?”

    “诶,没啥大事。”焦糖说。

    “也好,那我就继续弹曲子好了。”我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咬咬牙,发出两声鼻息之后,嘟哝起来,“原来我是很喜欢这一年一度的日子。可今年没那么容易了……”我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小马,但他还是选择将一切告诉了我。他面庞那憔悴的轮廓里透露出想要倾诉的渴望,一开始我问他的原因也便是如此,“现在,夏至日庆典只是让我想起多少日子都不在了……”他颤抖着叹口气,视线回到面前跳动的火焰,“……到最后来还是没得到什么,我究竟图个啥啊?”

    “这样啊。”我奏出的旋律同他的声音一般忧郁,“原来是某马睡不着觉了——更别说做梦。”

    他苦笑,接着眯起眼瞪着我,“你不是本地马,对吧?”

    “放心。我不会说什么让你朋友们记得住的话的——想问的是这个吧?”

    “诶,我不是那意思,”话虽如此,但心里怎么想却不是他声音里的犹豫藏得住的,“我就是觉得……现在是夏至日庆典了,小马们都应该回家团圆——”他咽口口水,补充道,“都该和自己爱的马在一起了。”

    “我……我离家里比较远,”我的声音有些冷,但很快又暖暖地微笑起来,欢快地弹起自己的七弦琴,“不过要说我爱的马?说什么都不可能离开她的。好先生,你呢?”

    “我……”焦糖的表情似有一把刀子在他体内游走,“难说。”

    “寻找另一半夏至之魂,不是很简单吗?会有什么难的事情呢?”我笑着问道,跟着七弦琴的旋律哼唱一段,又继续说,“这是个和时间本身一样古老的传统。塞拉斯蒂娅第一次升起马国的太阳时,她见到了三对小马:独角兽,陆马与天马的祖先。她以夏至之魂为他们的名字,以自己的光辉祝福他们,让他们构筑起这充满爱与荣耀的世界。时至今日,每一只小马依旧都有自己珍惜之马。我相信你也一样。”

    “嗯…对…”焦糖嘟哝着,“我想我就是害怕吧。”

    “谁不害怕呢?”

    “但这又算是什么借口!”他叫道,皱着眉。显然不是在生我的气,“最近我日子过得不顺,虽然一只马还撑得下去,但风儿……”皱起的眉头换成了苦笑。他叹气,又一次趴到篝火前的土地上。

    我哼着歌,又奏出几个和弦,看看他,“就是之前你朋友们提到的那个‘风哨子’,是吗?”

    “嗯。她算是我命里很特别的一只雌驹,”焦糖的视线融化在火光里,“你说活着像梦,对吧?有她在身边的时候,就是好梦,让我不想醒的好梦。她这么善良,这么开朗,又诚实,又聪明。一听见她笑,我就像火柴棍搭起来似的,一下子就散架了。只有她温和的说话声才能让我又重回凡间。”

    “嘿嘿嘿……”我暂停演奏,笑了起来,“看来今年篝火前面坐了一个莎士比亚再世啊。”

    他苦笑,越过眼角看看我,“风哨子她自己也说我像个吟游者。不过有她在身边的时候我总觉得嘴里跟含着颗石头似的,说不出话来。”

    “话不随心是常事,”我又弹起自己的七弦琴,让琴声充满呼吸之间的空白,“那风哨子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呢?看一个大雄驹往外吐石头这种事情我可不想错过啊。”

    “我自然想毫不犹豫地求她做我的夏至之魂的,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这样不好。”他沮丧地说道。

    “嗯?”

    焦糖咽口口水,狠狠叹了一口气之后,终于全部说了出来:“我家的农场做不下去了。芹菜苗都没种起来,今年收成根本不够。爸妈连牲口都开始卖了,但还是补不上。现在我在镇里打两份工,好给家里贴点钱,只可惜已经晚了。家里和温尼伯那边的亲戚联系过,现在是在考虑要不就赶在暖心夜之前从这里搬走,至于农场就不要了,卖掉。我想继续呆在小马镇也不是不行,但那个样子又能怎么过呢?就算运气好,能租到个公寓住下,每天打两三份工就别睡觉了。”

    “确实诸事不顺呢,”我点点头,“但我还是想问——这一切和现在你不与风哨子共度时光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交往大半年了,这段日子里一直是越走越近,”焦糖说,“但现在我所经历的这些她还不知道。而马上我的生活就要更加难熬了,所以……所以……”他紧紧闭上眼,颤抖着,“要是现在我继续和她在一起只会拖累她吧。她这么开朗,这么有活力,怎能让她的天空再布满我的阴云?我-我爱她。真的爱她。所以我才要放弃……”

    我带着好奇看向他,猛地一拨琴弦,凝重的回响在我俩之间震荡,“真的?”

    “请她做我的夏至之魂只会让她会错意,”他嘟哝道,“今天是夏至日庆典,是新的开始。所以我也要为了自己的未来作出该做的事情……更为了她的未来。”他悲伤地看着面前的火苗,好似生命中的幸福正被一点点扔进去,燃烧着,“我要放弃了……要放弃风儿了。这样最好。”

    “唔……”我点头,“在梦儿自己结束之前放弃总是最好的,”我喃喃道,“毕竟,若等梦给了我们想要的一切,再做梦也就没有意义了呢,不是吗?”

    焦糖眨眨眼,鼻子皱起来,看向我,“嗯?”

    “看来你也听不懂。”我嘿嘿一笑,又换上欢快的旋律继续弹起来,“那,你听说过疯子小马的故事吗?”

    “唔……”焦糖困惑地挠挠自己的脑袋,最后对着我笑了,“咋,你还把自己当成吟游者了?”

    “我以前还当过更没名堂的东西。你想听吗?“

    ”听故事?“他咽口口水,又一次转回去看着火焰,“会不会很长啊?”

    我抬头向西边的地平线望去。世界的边缘还有一丝紫红,月亮还没出来。“不长。同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一样,不长。当然,要是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继续让我的琴替我讲话。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也好,讲吧。反正我也没事干。”他叹口气,目光游荡在远处火光中熙熙攘攘的马群里。可怜全小马镇,唯他一马没有大家那愉悦的笑容。“听个故事也好啊。最近日子过得挺没意思的。”

    我微笑了。天真的观众是最好的观众。难的是故事从头讲到尾让观众一直天真下去。我不假思索地将七弦琴举过头顶,把她庄严的旋律送到篝火之外的地方。

    “疯子小马的故事要从一个小镇上开始,从一个夏至日庆典里开始。镇子和我们的镇子很像,夏至日庆典也同我们今晚一般喜气洋洋……

    “镇上的居民们都很激动。因为夏至日庆典的夜总是一年里相当漫长和黑暗的一晚,于是公主带来的日出总是更加温暖而美好。街上小马们高兴地跳着舞,唱着歌——但有一只小马却不一样。她从镇外来,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但,很快她就会发现,自己就算是疯了也没有谁会怪她。

    “开始只是一些细微的迹象。周围的小马会连续看她两次,每一次都是同样的表情。接着向她挥蹄,像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打招呼。接着,她发现镇上这几天里明明接触过的小马再次见到她时,却完完全全地把她当成陌生小马来对待。

    “‘不对啊,我们之前不是说过话吗?’她问,‘我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就是你照顾的我啊?还有你——就是你们俩今早在市政厅角落里发现昏迷的我,不是吗?’

    “可小马们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摇头,然后继续她们愉快的庆典。全镇都沉浸在夏至日庆典的欢腾之中,而这小马站在这喧闹里,孤零零地发现自己不但孤身一马,还被诅咒了。

    “当然,她确实是被诅咒了。这样的情况还有什么别的形容呢?她开始把自己的脸贴到每一只小马跟前,在急促的喘息声中祈求着,喝问着:有没有谁记得她。可她越是不顾一切,小马们却越是忽视她的存在。似乎她说的每一句话,喊的每一个字,哭出的每一滴泪都被扔进那名为遗忘的深井里消失不见。被排斥也好,被放逐也好,被处死也好,这些都不是一回事。可怕的事情是被遗忘,是明明在化为尘土之前就被当作尘土忽视,是让一只马的价值与奋斗就这样消逝在漫漫风中。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她开始吼,开始尖叫,‘是在搞什么恶心的恶作剧吗?!有谁在吗!随便谁都好!注意一下我啊!’

    “谁也未曾留意她的请求。不论周围的马儿们被吓得多么惨,不到一会儿就再次什么也记不得了。她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只有梦中才可能有这般可怖的景象。绝望之中,她蹄子狠狠一踢,推倒公主雕像,看它摔得粉碎,溅起一片碎石,撒在小镇摊贩们身上。

    “即使这般歇斯底里之举仍无法引起小马们的注意时,她的最后一道底线就这样崩塌了,于是向一旁的花园里扔进一把火炬,看着小马镇法庭的前院燃起熊熊大火。终于,庆典暂停,每一个看见的居民都跑去找水桶,想要阻止这场灾难。而她只是站在这团火光之前,大声宣布着自己纵火的罪行。自然,两个警察出现,抓住她要带她去镇边缘的监狱里。

    “她太高兴了。流着兴奋的眼泪感谢身旁的警官,找到机会甚至抱抱他们。即使他们要将自己关到铁栅栏后面,她还是高兴。这样也好,只要知道自己依然以某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好。可当他俩将她架到警局大门前,却一下停下来,昏头昏脑地眨眨眼,像是刚从睡梦里醒来一般。接着他们大度地向面前的小马道歉,说不好意思麻烦了她,放她走了。想象那时她的痛苦吧。于是她就这样一摇一晃,呆呆走到街上,想弄明白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什么可怕的幻觉。

    “接着她被蹄子带回到了小镇法庭前面,差点晕过去——火苗不复存在,一切毁坏的东西也被复原,更可怕的是,周围的小马们正继续庆祝她们的节日,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看到不久前残暴的纵火犯回归,她们毫不在意,就像那天从未出现过火灾一样。终于,我们的小马意识到她能做的可以是坏事,也可以是好事。但不论做什么都根本不重要。她明白了,她还不如自己呼吸的影子。很快,即使呼吸也不那么重要了。

    “但让她疯掉的还不是这个。她脑内最后一根游丝般脆弱的理智还未挣断。她缓慢地穿过小镇,向小镇图书馆走去,心同自己的脚步一样沉重。那里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马,那带她来到这座小镇上的小马。也只有这小马可以破开这诅咒的阴云,将她解救出来。当她看见门开,看见自己挚友的脸庞之时,她高兴地吸了口气——可惜,那便是她最后一口高兴的气息了。因为其他小马一样,在她朋友的脸上同样是那茫然的表情。同整个小镇一样的表情。

    “失去朋友的爱,便是没有葬礼的死亡。浩瀚天穹在永世中消逝,即使它们也成了一文不值之物。怎能有生灵能承受如此命运呢?就这样成为一座没有海洋的孤岛,四周只有名为冷漠的黑暗环绕。小马们生来便不孤独,本性使我们向往对方的温暖,在冥冥之中相互吸引,如水一般希求相互融合。宇宙无垠的虚空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在这中心里有我们紧紧挤在一起,向那渴望吞噬我们的虚无,向比严冬夜晚更冷的黑暗反抗着。因为我们明白温暖的感觉;明白幸福的感觉;明白在一起的感觉。这些黑暗是不懂的。

    “疯小马的心死了。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死亡还有很多很多。她的噩梦如一间漆黑厚重的牢笼,充满着死亡。每和小马说一次话,甚至光是出现在她们附近,疯小马便要死去一次。被遗忘已足够可怕,还要被同样的小马们一次次地忽略更是让马无法承受。她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游荡着,走在这一遍遍醒来,却依然永无止境的噩梦里,无助地扩展思维的长度,寻求自己的出路。

    “从无尽的梦里要怎么醒来?活不活着已经不重要了。她要向自己的梦发起反攻,向这以痛苦为名的化妆舞会反攻。痛苦与孤独很快就要停止了。她已准备好呼出永远沉睡之前的最后一口呼吸,要踏入那比漆黑更黑的夜里了。她怕,但她又明白,倘若一只小马的灵魂已经失去了看东西的能力,那思维是否继续运转又有什么区别?

    “一天即将结束,夏至日庆典来了又走。节日装饰已经被收起。现在已经到了傍晚,居民们准备睡觉了。她也准备要睡了。

    “就在那一刹那,地上收拾器械的两只小马之一抬起头,看见疯小马正站在市政厅四楼的窗户边缘。他吓得吸了口气,海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恐慌。一整天来疯小马殚精竭虑想要看见的表情,可惜,现在已经晚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面挥着蹄子,一面朝自己的同伴叫道,

    “‘塞拉斯蒂娅在上!快去找个天马来——随便哪个会飞的都行!’他的同伴赶忙朝远处跑去,而他小跑到市政厅下面,抬头看着她,‘女士,我不知道您遇到了什么事,我也装不出知道的样子,但请您冷静一下!肯定不是非要这样解决的,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但疯小马早已听不进道理了。若是她的眼泪还不明显,那还有她蓬乱的鬃毛,溅着泥点的身体,她的一切都在告诉下面的雄驹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住口!不要再说了!’她尖叫着,‘你说的话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你连记都不会记得我!我已经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我早就该死掉了!’

    “‘不对!不许这么说!谁都不该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远处地上的雄驹朝她伸出一只蹄子,‘我保证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往后退吧,让我们和你说说话就好!’

    “‘你什么都保证不了!一会儿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抽噎着,尽力控制自己凌乱的呼吸。她的灵魂已经在窗边摇摇欲坠,似乎要将身体也一起拉下去。今晚镇里的小马们入睡之时,没有谁会记得她曾经和自己蹄下的地面接触过。她恨不得想早点试试了,‘这个镇子对我不过是个牢笼而已!其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下面的陆马伸出一只蹄子,即使身子和上面的她一样颤抖,他的话语依然柔和,让马听了安心,‘就算日子真的和你说的那样糟糕,这样子也解决不了什么!你跳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的!要相信自己,往后退吧!你的日子还很长呢,不要就这么走了!’

    “终于,疯小马受够了,‘为什么?!’她愤怒地朝下面吼道,‘为什么我就不能跳?!就这样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噩梦又怎么了?!’

    “他向上望着她。可这回她看见的却是一个不一样的雄驹。或者说——她第一次真正见到了他,就如同无数村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他们忘了她,但这一次,她却忘不了,因为她明白只有自己才是那记忆的载体。她终于发现,那一直存在,但直到这一刻才终于在这天地之间回响起来的一件事:自己一直都能记住。传递他的话语的,或许是他耷拉的耳朵,或许是他嘴唇脆弱的形状,或许是他海蓝色眼里闪烁的光泽。疯小马心里那同理智一同死掉的东西醒了,像一只小小的雌驹,在轻柔旋律刺激耳内的微痒之中醒来,在一曲同时间一样古老的合唱中拥抱那金色的黎明:

    因为你这么特别,这么珍贵,这个世界少了你可怎么办啊!

    “疯小马安静了。她看着下面的陆马。他不过是个陌生马,不曾认识她,很快也不会再认识她,但即使这样的他依然唤起了她最深处那依然温暖的地方,那即使她也没发现的地方。不过几秒之间他便可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让她从此消失……亦或是重生。珍贵的马是他,因为不一会儿,这一刻的他就要消失,然后不过成为疯小马脑子里烙下的一个影子。

    “也就是那时,疯小马才意识到绝望之下的自己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家伙。一次又一次死掉的不是她,而是她周围的这些小马们——这些如此美好的小马们。每一次遗忘,就是他们的一次死亡。本可以记住一切划过自己马生轨迹之物的小马们,就这样因为疯小马的出现,而被记忆截断了过去的那个自己。

    “这个小马们不断陷入迷茫的小镇要死了。就因为她,一只被诅咒的小马,这般突兀地四处穿梭,将自己的瘟疫强加于他们身上。明明如此之多温和亲切的笑脸,就要埋葬到时光里,随着歌声飘散了。在一声声心跳中,她心里的旋律清晰起来,她的心脏将不止为自己跳动,更要为了下面的那只雄驹,要为了那句比重力拉拽躯体更加迅速,马上要被世界遗忘的话,继续跳动下去。这些小马的笑脸,都要在她的身上保存下来,永远那么快乐美好,直到时间的尽头。这是一件只有一只疯小马才能做到的事情,疯到可以在噩梦里快乐地生活,在黑白照片里找到其中的色彩。她是大家记忆的承担者。

    “顿悟中这如日出般温暖的光芒还没来得及温暖到她,一阵深寒已从她体内涌起。她明白,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又消失了。下面的雄驹同襁褓中刚醒的婴孩一般眨眨眼睛。他们的梦醒了,眼泪消失了,看见上面一只小马正盯着自己。无数天来的第一次,她笑了,接着从窗口退了回去。”

    ***

    我的七弦琴哀悼着一天的终结。虽然曲调依旧悲伤,但为旋律缀着边的还有一丝幸福的气息,同我温柔的微笑一般。我站在焦糖对面,在这紫色夜幕低垂之下为我的故事做起最后的收尾。

    “那一天并不是疯小马诅咒的终结。那不过是开始而已。但随着这开始出生的,还有一股深邃质朴的暖流,支撑她度过即将到来的一个又一个寒冷的月。疯狂便是她的动力,只有疯,她才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在这疯子的梦里生活下去,唱着被遗忘的歌谣,做着被遗忘的表演者,同时期待有一天,小马们能发现她演出的意义。因为如你所见,记忆不过是已逝之物,不过毫无味道的影子。只有乐曲方能成为小马们心弦震动的承担,像一曲旋律将我们从漆黑的梦里唤醒,像一首颂歌抚平过去的死亡与创伤。这些都是疯小马从那雄驹那里学到的。在一次简简单单的死亡里,他告诉她,不论她的诅咒多么阴暗,她依然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责任,把握住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好好活着。我们唯一能控制的梦就是生活,只有我们寻遍每一个角落,找到它的每一丝色彩,将它变成一首美丽的歌之后,我们的梦才能结束。”

    我的音乐结束了。空气中突如其来的安静挤得焦糖猛出了一口气。他看着我,好似身旁的火光在这一刻都暗淡了一般。

    “这个故事真美,“他嘟哝着,”这么悲伤,却…却…”

    “幸福与悲伤本就是一体的,”我的微笑同我说出的话一样温柔,“现在我们就在这里,依然健康,快乐,幸福。但这一切如同记忆一样终将消逝,能听我的歌的也只剩下虚无……爱情与失去本就存在于世界上,但接受之时的心境是绝望还是愉悦,却是取决于我们的。我选择后者,因为这样,至少失去还能是一件安详宁静的事情,至少我依旧可以感受自己存在的温暖。若以恐惧为砖,悔恨为戒,世间的日子一不小心就会筑成监牢。不必总是追求未来的万无一失。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坐在这里,享受眼前跃动的篝火。我们承担得起。而且呀——嘿嘿,光是自己享受可还不够哦。”

    焦糖咽口口水,湛蓝的眼睛闪着光,“风哨子爱我,我也想爱她。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我……又要怎么去爱她呢?”

    “那就把你自己给她,”我又拨动起自己的七弦琴,好让故事里的旋律再次触及他的耳畔,“你还可以奉献出你自己,然后活着——和她一起活下去,让她和你不必就这样化成一段记忆。不论接下来的日子多么惨淡,你们还可以一起拥抱日出。因为你们承受得起,因为如此珍贵的马儿你错过不起。”

    他笑了,痛苦地笑了。眼睛的边缘被什么东西点亮。是梦里那个苍白,明亮的球状物。纠缠着我已经整整一年了。我勉强压制住穿过身体的一阵寒战,听着焦糖说的下一句话:“后来那个疯小马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了吗?”

    我咽口口水,“没有。一直没有,”我说道,“但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有了其他小马没有的机会,歌颂已经被自己遗忘的点点滴滴的机会。只是……”我深呼吸一口,看了一眼身旁的篝火,“她很想见他。让她放弃自己思维里的一切也行,她只想再找到之前那个教给她一切的雄驹,然后……”我慢慢抬起头,凝视着他海蓝色的瞳孔,我的声音消失在身体表面蜿蜒而下的一层层寒气里,“然后向他说声谢谢。告诉他自己从没放弃做梦;告诉他自己会永永远远记住他。”

    火星噼啪飞散,如同焦糖眼里转瞬即逝的闪烁。他眨眨眼,发现夜晚已经到来,而他还是孤身一马。他朝周围看去,视线所及之处,那浓稠的黑暗越来越近,包围住他的视野。他不敢再看了,将注意力转移到听觉上。一段优美的乐曲牵引着他的耳朵,如黎明的光辉牵起一只幼驹下床——那是一只雌驹说话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几米之外的另一处篝火。

    焦糖一下子蹦了起来,着了魔似的跑去。

    篝火旁,一只金鬃蓝翼的雌驹正和朋友说说笑笑。她的笑声如铃铛般清脆,清脆得差点让焦糖昏倒在那天籁之音里。他站在她身后,鼓起勇气清清嗓子,嘟哝道,“风儿?”

    风哨子转过头,翅膀微微一抖,棕色的眼睛闪着光,“焦糖!我……”她有些喘不上气,顿了顿,接着说,“我以为你说自己今年不庆祝了……”

    “我是说过,可我刚刚……”他想接着说,声音却小了下去,只是困惑地站在那,似乎正在从火苗中寻找自己跑到她面前的原因。慢慢地,他的耳朵抽动了一下,因为他又一次听见了那永恒的旋律,感受到它正微微托起他上扬的嘴角,“我刚刚在听音乐,很好听,很美的音乐。”他笑着,继续凝视着她的样子,“但我觉得还不够好。因为我还想你和我一起听。”

    她金色的尾巴在空中摆动两下,看着他温柔地微笑着,“亲爱的……”眼睛一瞬间的湿润之下,她的笑容是那么脆弱。朋友们知趣地悄悄站开,为焦糖和她腾出空间——像是现在他俩要拿篝火前的这一方土地做他们的舞池。“我也想你。”

    “风儿,我……那个……”焦糖咬着自己的嘴唇,在她天使般的注视下又颤抖起来,“我就是在想……如果你这个夏至日没什么事的话,能不能——”

    “焦糖,我答应你。”她开心的笑着,洁白的牙齿如头顶皎月般闪烁着光辉,“就让我和你一起成为今晚的夏至之魂吧。”

    焦糖眨眨眼。他的视线穿过跳动的篝火,落在雷纹和盛绽微笑的脸上。他笑着低下头,凑到风哨子面前,“你是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的?”

    “唔……”她抬起头,蹭一蹭他,耳语道,“那你是想说我错了?”

    他猛吸一口气,蹭回去,声音同一只小幼驹般,“不敢。”说完抽抽鼻子。

    风哨子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焦糖?怎么了?……你没事吧?”

    附近的火光在他湿润的眼睛上闪烁着。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掐断了自己的悲伤,说道,“没事。我就是高兴。高兴自己还活着,和你一起活着。风儿,你就像一个永无止境的美梦。这话很早以前就想告诉了。”

    她也笑了,“那这不是告诉了吗。”

    两马嘿嘿笑着,贴在对方身上,沉浸在庆典暖洋洋的气氛里。我站在自己篝火飞舞的余烬之后,躲在月光划出我与焦糖之间的距离之外,继续演奏着我的七弦琴。

    直到现在,我也记不得音乐直到多久才终于结束。只知道旋律消失之时,我低下头,发现自己正将自己的乐器紧紧抱在胸前。我叹口气,不知是悲伤还是欣慰。乐器不过是旋律的开始。只有听众才能真正补完一曲的终结,即使这乐曲没有终点。

    这一刻的宁静被一声巨响打破。焦糖,风哨子,一众小马都抬起头,看着被今夜第一抹焰火照亮的紫色夜空欢呼。小马镇成了金橙闪烁与虹色光火的海洋,街上的小马跳着舞——不论老少,不论男女。夏至之魂们在欢腾的气氛里彻夜无眠,直至次日她们的公主陛下带来世界的第一抹光辉,同她们欣喜的心一同闪耀。

    庆典之中,碌碌的小马们没有注意到一只从中穿过的小马,一只篝火的红光点不亮的小马,一只焰火照不出影子的小马。

    跑出镇中的半路上,我停下来,朝身后看去。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似乎看见——一串脚印在我身后惨白的月光之下,以诡异的速度一个个消失的样子。在这梦一般的景色里,我做出一个疯小马该做的事情。

    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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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在意之事仅仅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印记,那我最多留下的,不过一方坟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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