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千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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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位于紫禁城正南五里多远的珠市口是京城一处繁华的所在,一天到晚的人流如织,沿街的店铺鳞次栉比。

    明朝时,这里是买卖生猪的集市,所以人们就口口相传、约定俗成,叫这里为“猪市口”。

    到了明季清初,茶馆、酒肆、戏楼等五行八作日渐繁荣起来,原来的生猪交易生意反而逐渐冷清下来,直到退出了这一地区。

    为了雅化这儿的地名,“猪市口”被改为“珠市口”。实际上,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珠宝买卖的商铺,压根儿与珠宝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一到了夜幕降临时,灯火通明的珠市口和东边的磁器口、西边的菜市口,像三颗夜明珠一样,点亮了城南的夜空。

    今晚,珠市口十字街东北角上的七贤居,和往常一样高朋满座、酒客盈门。

    一个面如朗月的年轻后生脚步轻盈地向二楼的雅间走来,迎面碰上送酒菜的店小二,赶紧主动侧了一下身子,弄得店小二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像刚才这个年轻人那么彬彬有礼、谦逊有加的客人,店小二可不是经常能碰到。从来都是店小二给客人让道,今天倒是客人先侧身,店小二都不习惯了。

    年轻人来到写有“竹林”二字的雅间门前,一推门走了进去。

    雅间内十分轩敞亮堂,中间用屏风隔成了两部分,其中一角还摆放了一张书案,书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看起来非常雅致。

    房内有两个人正在说话,见到来人,马上都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十分富态的中年人伸出两只小胖手,热情地说道,“子才贤弟,我和瞻岱兄恭候着你呢。”

    “不好意思,临时有事耽搁了,还请二位见谅。”袁枚赶紧解释道。

    “好说,好说,久闻子才贤弟的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纳兰瞻岱自小生活在“牙签插架,缃帙整如”的环境里,自是精通礼数,主动凑上来与袁枚搭讪。

    “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纳兰瞻岱,直隶总督李卫大人麾下的参领,虽然身在行伍,却是深通诗词,家学渊源深厚。”

    张东官一边介绍,一边请两位入座,中间的主位却空了出了,看来今天应该还有一位大人物没有到场。

    “东官兄,你这可是让我开了眼,哪里都有你的产业,我记得京西海淀镇有你开的大馆子,这个七贤居也是你的吗?”袁枚一介书生,对做生意很是好奇。

    “是啊,承蒙各界朋友抬爱,兄弟我这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京西海淀镇的千寿宴宫廷火锅是为了伺候去圆明园公干的达官贵人。这个七贤居嘛,是兄弟我招待城内各位同好的,离大家比较近,来来往往也方便。”

    一番话让瞻岱和袁枚都十分钦佩张东官的商业头脑和经商智慧。

    做生意嘛,就是经营人脉,没有人,哪来的钱呢。所以有一句古话说的好,“财聚人散,人聚财散。”有了人气,财气自然滚滚而来。

    只有源源不断地出,才能源源不断的进。这也是张东官钻研厨艺以外的做人做事原则。

    他从不吝惜钱财,钱财反而越积越多,商业版图也是越扩越大,酒楼、当铺、茶庄加起来有几十处,俨然有当年陶朱公赀累巨万、富甲一方的气象了。

    “对了,瞻岱兄,刚才听东官兄介绍您复姓纳兰,小弟我冒昧打问一下,你与名满天下的前朝文豪纳兰容若可有关系?”

    袁枚毕竟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兴趣。

    “都说你是神童,聪颖过人,果然名不虚传,真让你猜对了。纳兰容若就是我的祖父,不才正是他老人家的长孙。”

    刚才袁枚称纳兰容若为前朝文豪,纳兰瞻岱显然十分高兴,回答的也相当豪爽痛快。

    “失敬,失敬,今天得瞻您这世家公子的风范,我才是三生有幸啊。令祖的才气近世无人能比,他那首《长相思》词可谓是旷世名篇。‘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妙不可言,千古绝唱。”

    说到兴奋处,袁枚不禁摇头晃脑吟诵起来。瞻岱也是深受感染,脸堂发红,心里有些激动,没想到眼前之人如此敬仰祖父,可谓神交知音。

    “您的曾祖父明珠大人也是大大的有名呢。”

    袁枚赶紧拱手站起,说这话时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兄弟何必过谦,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家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该你们这些后起之秀独领风骚了。”

    瞻岱的话语中既有谦虚,又有鼓励,说的很有水平,让袁枚如坐春风般的愉悦。

    “这样吧,咱们先喝着茶,我找了道儿北翠喜社的少班主‘十岁红’给咱们唱个小曲,消遣一下,等会再开席。”

    张东官所说“道儿北”是指珠市口的北面。以珠市口大街为界,北面称道北,南面称道南。

    在梨园界,道南道北可是有天壤之别的:道北的戏园子里,都是红极一时的名角,客人多为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演出的价格也是米珠薪桂。而道南的多是寂寂无名的演员,或者过了气的名角,捧场的也多是下里巴人,贩夫走卒,价格当然上不去。

    虽然只隔着一个珠市口,却好像无形的鸿沟一样,横亘在这些个戏班子之间,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无法逾越。

    一般情况下,道北的演员是不会到道南演出的。如果去了道南,坏了名声,砸了招牌,想再回到道北,那可是势比登天了。

    就在前些年,有个叫崔桂枝的,原本是个好角儿,也是红极一时,和吕翠喜齐名。因为遇人不淑嫁了个赌徒丈夫败光了全部家当,无奈之下去道南演出,便再也没有回到道北。真是“道南一入深如海,从此道北是梦想”。

    相反,如果道南的演员想出名,就必须使出吃奶的劲儿,削尖脑袋到道北来演出。这样才可能实现在梨园界的华丽转身,完成自己在整个社会的阶层跃迁。

    珠市口,就是这些梨园戏子们鲤鱼跳龙门的龙门。这就好比炸丸子,必须蘸一次团粉、过一遍滚油,才能够把自己炸得一身金黄,实现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不多时,张东官带进来一个二八佳人,长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几位爷,想听什么样的曲子呢?”十岁红蹲身行了一个万福金安礼,表现的落落大方。

    她自幼师从翠喜社的老班主吕翠喜,苏州评弹、扬州清曲、昆山腔等小曲无一不通。

    十岁登台以来,在珠市口一带的戏园子里一炮而红,喜欢她的观众给她起了一个很响亮的艺名叫“十岁红”,这一红已经十多年了。她已经是珠市口道北梨园界的一面旗帜,真正的梨园一姐,更是翠喜社的台柱子,已经从师父手中接过了翠喜社的衣钵了。

    因为艺名太过响亮的缘故,她的真名骆玉荻却少有人知晓了。

    “子才弟,你是才子,现在佳人来了,你不妨点上几段风雅小曲,让我们也附庸风雅一下啊。”瞻岱客气地请袁枚先点。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是江南人,离家数月有点想家了,那我就先点一段扬州清曲《风花雪月》。”

    袁枚正是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年纪,风流倜傥、豪放不羁的真性情无时无刻不在流露。

    “好的,请欣赏。”十岁红轻启朱唇,纤纤玉手拨弄着琵琶的丝弦,自弹自唱起来。

    正在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之时,雅间的大门被轻轻地推开。

    由于来人的动作十分轻柔,不仅全神贯注表演又背对着门口的十岁红没有发觉,就连摇头晃脑、闭眼欣赏乐曲的张东官、袁枚、瞻岱三人也毫无察觉。

    等一曲终了,来人拊掌叫好时,众人才如梦方醒。

    三人抬眼观瞧,一起看到了来人,都是大惊失色,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吓得十岁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敛容站起,小心翼翼地拿着琵琶站到了门口一侧,怯生生地看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