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阿剑(下)
不知不觉赵榛在巫云顶已住了三月有余,虽说此处可比阆苑仙境,但赵榛毕竟是肉身凡胎,竟然有些不适。
玄君来瞧了瞧,知道是元神虚耗过度,这里本不是凡人可以久待之地。
于是,玄君便到中殿那边的斋舍,为他配置丹药。
此丹药名为地元夺天丹,极其难制。
需得以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五芝,配以云母、云英、云珠、云液、云沙五云,补齐五行,以丹砂、雄黄为引,再配上䔄草、吴唐草等几味辅药,调和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能成丹。
服下此丹便可让他脱胎换骨,洗精易髓,能够适应这里的磁场。
玄君在斋舍中找到了玉脂芝、建木芝、龙衔芝和其他辅药,但缺了肉芝和菌芝。
这两味都需是鲜活的,所以玄君便去了五大药山,为他寻药。
可玄君走了数日还未归来,赵榛不明就里便向朝云问询。
朝云并不知晓玄君去向,便说帮他问问白嫄。
……
这晚,白嫄来到后殿。
赵榛只觉浑身无力,头脑昏沉,行动却并无障碍。他想深夜男女不便,连忙起身走到中厅。
赵榛问道:“不知霍兄去了何处,数日不见。问过朝云她也并不知晓,不想竟劳烦白姑娘深夜造访。”
白嫄探了探赵榛脉象,言道:“赵公子真的不知身体为何会这样?”
赵榛疑惑道:“想来是水土不服吧。”
白嫄轻声一笑,看着赵榛,叹道:“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若被玄君知晓,我怕是也担不起这干系。”
赵榛满腹疑惑,不知为何她深夜造访,还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白嫄接着说道:“哎,我看你心地纯善,实在不忍见你英年早逝,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往生。”
说着她从袖口取出两张残页,递给了赵榛。
赵榛双手接过这两张残页,显然是从哪本古籍中撕下来的。
但上面全是虫文鸟篆,他一个字都不认识。他翻看背面,却有一张图画,画的好似巫云顶的那个祝台。
赵榛仔细看了看,好像是一种神秘的法术记载。
白嫄继续说道:“你可知玄君整日凄苦,所为何事?”
赵榛问道:“我知他常有心事,他既不同我讲,我也不敢询问,还请白姑娘告知。”
赵榛确实很想知道玄君有何为难之事,他曾三次救他于危难,但凡能为他尽一份心力他都在所不惜。
白嫄郑重的看着赵榛,面容严肃,平静地说道:“玄君有一兄长,在多年前的一场大战中死去,肉身尽毁,神魂俱灭。他用了很多年的时间,穷尽宇内,遍访九州,才找到了他兄长那散落六界堕入轮回的七枚灵魄。如今,也发现了他兄长转世的肉身,只需招魂,便可将他兄长复活。”
说完这番话,她眼睛一直看着赵榛。
赵榛知道可能会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玄幻。
他看着白嫄的眼神,他知道她所说的找到的肉身应该就是自己。
白嫄接着说道:“你赶快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只需走到祝台之上,默念三遍你想去的地方,你就可以回去了。”
白嫄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并不答话,知道他大概是被吓坏了。
于是,温声说道:“我同你讲这些,也是担了很大干系,玄君回来势必要怪罪。但我终是不忍心看着你像祭品一样,一点一点放干鲜血,一寸一寸魂魄俱碎!你还是快些走吧。”
……
赵榛不知道白嫄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只觉自己的神魂已经离窍,身体都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人想要他活下来,所以才几次三番的救他。
他想到,那日落入黄河第一次看到他的脸……
他想到,那日遍体鳞伤他为自己包扎时,洒在那人脸上的月光……
他想到,那日兵败穷途末路,饮剑自刎后却伏在那人背上醒来时,感到的安心……
他以为,和他琴箫相谐早已心意相通,他引他为毕生唯一知音。
却不曾想,原来这一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也时常在疑惑,为何一个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人,却如此垂青于他这样一个国破家亡的落魄江湖之人?
原来,那些炙热的眼神并不是望向自己,那眼里的光彩也从不是为自己闪烁,这一切都是透过他这副身躯投向另一个人而已。
他觉得自己恨透了这副躯壳,这世上居然没有一个人在意他躯壳下面的灵魂……
赵榛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性情原本恬淡温和。
其母刘贵妃为徽宗赵佶最宠爱之人,死后更是被逾制追封为明达皇后。所以赵榛一出生便是皇宫内最受荣宠的皇子之一,十五岁受封信王,贵为天潢贵胄。虽得玄君数度救命之恩,此时更是寄人篱下,但玄君始终对他以礼相待。
自从遭逢家国巨变,赵榛性情慢慢沉稳坚毅,但自始至终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骄傲少年,何曾受过如此轻贱?
今晚白嫄这一番话,终于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没有国,没有家,他皇兄更是希望他彻底消失。
这世界没给他留下任何位置,他万念俱灰。
赵榛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甚至连动一动都觉得异常艰难。
好一会,他又拿起那两张残页,他仔细看着那张图画。
没错,就像白嫄说的。
图画中确实有一人坐在祭坛中央,从这人身上发出了一条条的线应该就是血液。
白嫄说,他会被放干身体里的每一滴血。
好吧,我愿意成全你。但我不能看着你亲手来取,那会比死还难受……
……
话说玄君来到五大药山,他要找的肉芝和菌芝可不是寻常之物,等了几日得了一头千岁燕,还差菌芝遍寻不到。
玄君无奈又去了趟神农谷,细细搜索,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凑齐了。
就在他准备返回的时候,突然他的锁灵囊里一阵躁动。
这七魄已经安分许久,就算他用灵力催逼都没有反应,不知为何今日如此躁动。
他也不多想,收好仙芝,迅速御剑返回巫云顶。
可当他回到巫山便立刻发现不对,竟然有人重启了登葆灵台。
这个已经沉寂了三千年的通天入地之门,巫灵家族的神秘祭坛被重新开启了。
玄君赶忙来到祝台,却发现有一人倒在祭坛中央,祭坛上玄玉篆刻的符咒闪着金光,鲜红的血液从祭坛中央流出,流进了每一个秘纹沟濠。
他上前一看,却是赵榛。
他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自己献祭神明,更不知他如何启动了登葆灵台。
玄君一下子慌了,从没有什么事让他如此迷惑。
他看见赵榛身旁放着那柄太阿剑,剑身淋漓的鲜血。
再看赵榛,几处动脉都被割破,早已身死命陨。
……
玄君慌了,如果真的有人在登葆灵台的祭坛上将自己的神魂献祭给神明,就算是他也是找不回来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即便他洞穿九霄,踏破苍穹,历遍九幽,直捣玄冥,也不可能再将那人找回来了。
这一刻,他真的慌了。
他使出毕生灵力灌入赵榛天灵泥丸,却哪里有半点反应。
这人,早已神魂俱灭了。
突然,他看见赵榛手中紧紧握着一物,他掰开手指一看,却是一根白色的长布条。
那布条不正是那日帮他包扎伤口时从自己里衣撤下的那片吗?
没想到,他居然留着……
玄君只觉胸口如被重锤猛击,痛彻心扉。
他确实一直在想用赵榛的肉身招回那人的魂魄。可此时,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失去哪个人让他更痛了。
玄君只觉得无力和绝望,不明白为何悲剧会再次重演。
那些美丽的事物存在于世间的唯一意义就是等待被毁灭,然后,留给世人无尽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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