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相鼠(4)譬如鼠矣,在所自处
(4)譬如鼠矣,在所自处
庄瑜最后的选择是不过问。首先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其次他觉得庄沉不是那种会为了“朋友”背叛宗族、舍弃大义的,即使这个朋友可能跟她关系真的很亲密。
甚至他已经断定,庄沉的不对头,是因为她其实是下定决心,在必要的时候杀了那个朋友的。
这种事情,他最好还是不要管。
所以,还是回房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
他自顾自地回了房,自然不会发现,庄沉虽然看起来也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但却在刚进入后没多久,就从房间后面的窗户跳了出去。
然后,在越来越暗淡的暮色之中,奔向河堤。
这个小镇叫顺梦镇,位于梦清河下游。而梦清河上的那个小堤坝一旦出点什么事情,顺梦镇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原本他们来到这个小镇,是该先来看看这道坝的。但是或许是时间太晚,又或许是秦艽认为要先把真相告诉她,才没有第一时间来。
所以现在,可以看做是秦艽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处理自己的私人问题了吗。
她确实该处理了。
而她到底也没有失望。刚到河堤附近,她便看到了那个灰色的身影,还是刚认识那时的打扮,腰间佩剑,戴着斗笠,垂下的面纱将他的整张脸遮住了。
他站在那里,依旧身姿挺拔。而她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于是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她开口了,而且是笑了,极其温柔地笑着:“方便说话吗?”
那个灰色的人似乎也被她的语气和表情惊到了,居然在原地僵了好一会,才闷闷地从喉咙里压出来一句话:“肯定是方便的,就算不方便,以你今天下午露的那手,也能把情况变得方便——你厉害,我甚至不能确定现在是在做梦还是醒着了。”
庄沉长叹一声,道:“你误会了,今天下午不是我弄的。是和我一起来的伙伴……那位秦先生做的。”
虽然看不到对方的神色,但庄沉明确自己“看”到他的身形微微动了动——那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恐惧?
但是此刻的他明显和梦里那个拼命想见到她的他,完全不一样。
“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帮手,那我即便想和你现在一决生死,也不会顺利的。”
“是不是我要说出我怀了你的孩子这种话,你才不会跑?”
这一回就效果拔群了,对方是抬腿要走,但听了她这句话,差点直接摔到河里。站稳了身子后他似乎想立刻跑过来,但是又停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她神色平静,没有激动,也没有绝望或者期待。
她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像说出一句“我饿了”一样。
“你在?骗我?”
“你猜是真的还是假的?”庄沉微微挑眉,笑了一下。
“你很擅长说谎,我早已知晓。而且在熟悉你之后,我们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你说真话,我们也会认为是在说谎。”他的语气开始不稳,“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玩弄我很有意思?”
“苏友友,你扪心自问一下,我对你说谎过吗?”庄沉冷然道。
苏友友怔了一下,似乎在脑海中竭力搜索自己是不是被她骗过,然而没有,最后,结结巴巴来了句:“你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算说谎吗?”
他只能摇头。
“既然这样,你把帽子摘下来,跟我好好说话,可以吧?”
“……”
“按我说的做。”庄沉又道。
苏友友下意识地抬手要把帽子摘掉,但又停下了,他反应了过来:“你先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我看情况原谅你。”
“就是因为怀了你的孩子,但是在之前你先骗我了,你没有如实告知我你的家族情况,我为了我的安全,不得不再三谨慎考虑。”
“你重复说你怀了我的孩子,是在掩盖谎言?”
“那我不如再找个人给孩子当爹算了。”
眼见庄沉转身要走,苏友友就慌了,一把摘下了斗笠,几步闪到庄沉面前,拦住了她,在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就像是做出了选择生死的决定一样,道:“我相信你,你说吧,你要我怎么样?”
“还能有什么选择?你脑子里都塞满了什么?还想不通!你除了带着我走还能干什么!”
庄沉似乎是真的很气了,她一把揪住了苏友友的衣领:“我回到族里根本没有容身之处啊!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我在族里根本就没有活路了!怎么,你想跟我计较我还不知道我怀孕之前的事情?”
苏友友此刻哪敢跟看起来已经情绪失控的庄沉硬刚,那张因常年不见光而异常苍白的脸更苍白了几分,一双显得异常疲惫的通红的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可是我们去哪里好呢?我那边……也不一定回得去……”
庄沉嘴唇翕动,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听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直接回家,也不是不能啊。没想到,这下要吃两位的喜酒了。”
庄沉楞住了,抓着苏友友前襟的手不自觉地松开,而苏友友恼怒地回头,果然在旁边树下的阴影里,缓缓升起一个人影,也是一身灰衣,与苏友友有些神似的英俊而苍白的脸庞笑得很得意:“没想到,三哥你也有这样的事情。”
“……果然是你,在暗中监视我。”
庄沉立刻松开了手,与苏友友两人一起站直了。
“三哥自然知道,族中一直以为我是最擅长藏起来的。但是现在看来,最擅长藏起来的,啧啧。”那唤苏友友为“三哥”的男子,一脸暧昧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庄沉,“原来是三哥你啊。”
“……苏友友。”
听到庄沉忽然呼唤自己的名字,苏友友只得回应:“嗯?”
“你的选择是什么?杀了他,还是我把你们都杀了?”
听到这句话,对方彻底怔住了。
而庄沉又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用计把他引诱出来了。你现在决定吧,是杀了他,跟我回去,背叛你们的宗族,还是你选择忠于你的宗族?——你记得吗,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庄沉这句话似乎刺痛了苏友友。他嘶哑着道:“但其实无论如何,我不过是一只老鼠罢了!”
庄沉淡淡地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提诗经,是哪首吗?”
人而无仪,相鼠有皮,有时候,人甚至不如老鼠。
而苏友友提起了自己的剑,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那个同族——严格来说,是堂弟,名叫苏盛。
苏盛此刻感觉不妙,他本想立刻就跑,却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庞大的力量定在了原处,居然一动也不能动。
果然是中计了。
他就不该接下这个任务,来监视这个早已游离在家族边缘的堂兄的。现在万一一个不好,马上就要把自己小命搭上去。
“三哥,你不会杀我吧,这个女人未必怀有你的孩子!天下女子那么多,比她漂亮的多的是啊!!”
苏友友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沉默让四周的风仿佛都炽热得像油锅一样,让人难熬。
然后很快地,苏盛便失去了意识。苏友友抽出了自己的剑。
“庄沉,我不会娶你的,你这样逼我……就算你真的怀孕了,我也不会娶你。我杀他,只是因为,我不想投靠南靖王。”
“你随意——啊,我确实没有怀孕。”
锋利的剑刃插入血亲的心脏,是什么感觉呢?
死亡,不仅仅是对方的死亡,也是自己的死亡——代表着苏友友从此不再是鼠族的一员,而是鼠族的逆子。
“南靖王确实是有密令下来的,但要求很刁钻,是要鼠族派各路子弟去各方堤坝上毁掉水防工程,而是是有指定损毁程度的,要维持在一个将倒未倒的程度,等到有需要时,会再通知下来,彻底放水杀民。”
苏友友面无表情地拔出了自己的剑,一群黑压压的老鼠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啃食着地上的尸体,不一会,便只剩下了骨架;但是他们很快就将这些骨头都拖到了水里。
从此,死无对证了。
“我要见见那位秦先生。我猜他就在这里。你的能力还不足以压住苏盛。”
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两个身份在夜色中慢慢浮现。墨隐的神色有点不太好,秦艽也是;她似乎找不到很好的措辞,只得拱手道:“除了恭贺苏先生弃暗投明,我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你和她,要在这里逗留多久?我恐怕还要留守此处很久。鼠族那边失去了这个监察我的眼线,你能确保我不会暴露吗?”
秦艽点点头,道:“可以确保您一直在这里候命,直到南靖王下达毁堤的命令。”
“那就行。你们今晚还有事情要办吗?”
“没有了。”
“那就走吧,我想一个人呆着。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苏友友没再看庄沉一眼,庄沉也神情自若,向秦艽墨隐施礼道:“这次任务完成了,我该回去了。”
说罢,施施然,往镇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