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夜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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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积雪

    自从辰纱的再次出现,又再一次离去之后,杜仲再也没有做过那些不可理喻而又让人窒息的梦。

    念当年之消失,原以为即是永诀,此生再不能相见,伤感之情,时时索绕于心,至今仍是历历于怀,经年累月,难以消散,时光悠悠如东逝水,人生辗转迂回,不想再次相逢,似冥冥之中姻缘注定,悲喜交集,恍如梦境,却又再次离去,失散于茫茫人海,终成永诀,真可谓人生无常,令人伤感。此后余生,杜仲虽平淡度日,其实不过努力克制,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然心中之痛苦,之孤独,之遗憾,之愤恨,又有何人能解,此心,又有何人可尉,时常有身在梦中之感,感知诸事虚妄,浮世玄幻,渐渐有些厌世之感,虽自知不负才华,却时有索居赋闲之意,绝少出世之心,功名二字,更是淡泊,时常抄写经文,或有断红尘之念,想如此年纪,竟如此遁世,不由让人叹惜。

    话说有一女子,名唤积雪,生于商贾之家,自小敏而好学,可谓冰雪聪明,性情奔放果敢,犹若男儿,又偏爱短发,个子高且壮实,四季不着裙子,亦不喜化妆打扮,人称假小子。或因性情之故,学生时代只一心学习,于男女之事甚不关心,初恋也不曾有过。曾有一同学暗暗喜欢她,一次契机,想要抱她,结果被积雪当场打倒在地,又补上一脚,直骂他变态,自此再不敢靠近。后来想起,哪是别人变态,分明是自己性别意识迟顿,男女之情更是处在混沌状态,对人男女朋友,既不好奇,亦不反感,每日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男女皆可勾肩搭背,甚是心智单纯,以至无邪。父母虽知不妥,却也正好不必为早恋而担忧,任其顺其自然,并不曾暗暗引导。积雪心无旁骛,虽无甚天赋,却也算是学业有成。毕业后,仍如男子性情一般,想走出去,见一见世面,父母虽有意留在身边,终拗不过她执念,只好任其为之。

    积雪闯荡数年,好学而敦厚,于医学上长进不少,深受同事老师的喜欢和认可,只年龄一年大似一年,始终单身,不由让父母越来越揪心,每每见其一副假小子的打扮,性情大大咧咧,必假以数落,见人家女儿淑清温和,羡慕不已。一晃又是几年,仍是无恋爱经历,同事和老师也好心介绍,相亲无数,只无一相中,虽其中不乏优秀者,实不愿将就。

    后因家道变故,积雪不得不返回家乡就职,同时,也因一老道言辞,后据积雪所言,父母见其年长一年,值此内地,早已过了婚娶年龄,心甚着急,听闻茅山有一老道,占卜求签,最是灵验,也顾不得天气,于一大雪纷飞之日,不远百里,专程拜访,那道人说积雪之缘份,便在此处,父母听了,欣喜不已,更早早促成积雪回归,只待大喜。说来也奇,或是水土之故,或是后知后觉,积雪返回家乡之后,性情大变,以前一向讨厌裙子,长这么大,从未穿过,就喜欢裤子,如今竟觉得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试着穿上,竟有几分喜欢,又渐渐地,越来越脱去假小子的习气,留了长发,不出数月,嫣然成了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孩子,这其中变化,可谓令人惊艳,于是相亲之事,也一一排上日程,家人乐此不疲,只相当让人无奈的事,如此脱胎换骨的积雪仍是难以挑出一个人来,并非要求之高,只是面对他们,无论他们如何言行,殷勤细心,只可惜自己始终毫无喜欢亲近之心,言自己总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找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过日子。父母听了,唯有叹惜,也不知如何劝导,尤其是其中有一男子,家境事业且不必说,是个知识分子,谈吐不凡,相貌亦是堂皇,对积雪可谓一见钟情,在短短数日的接触后,演变成刻骨喜欢,像遭了魔一样,父母也是十分看好积雪,言只要她开口,聘金多少,一应准备,房子车子全款,不用女方担心,以后孩子也不需要她带,父母年轻,身体健康,又有积蓄,言他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即可。

    男子对积雪言语温柔有加,经济上更是慷慨大方,积雪说她差点就答应他了,好几次也确实挺感动的,可最后还是直言相告,说两人不合适,说没办法,始终喜欢不上,没有那种想在在一起的感觉。男子受此打击,伤心不已,又值重感冒,竟连几日卧床不起,不吃不喝,憔悴不已,半夜里给积雪打电话,在电话里哭得唏哩哗啦,言舍不得她,说这长大,只喜欢过她一个人,只对她动心了,没有她,他活不了,言语间,又哭又咳,好不可怜。他身为独子,父母亦从未见子如此伤心欲绝,心是难过,找积雪家人相劝,言积雪有什么想法,但请说出,只要能做到的,绝不回绝,积雪家人也甚为同情,同时,也暗中对男方家世及人品打探得一清二楚,确实家境不错,人品中上,亦相劝积雪,言此人或即是那道士所言姻缘之人,古人云好事多磨,或正是如此,万不可意气用事,错过悔之晚矣,不如再多些相处,多些了解,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一时让她十分为难。思虑再三,积雪决定去看望男子,于一黄昏之时,提着亲自煮了的养生粥,至其宿舍看望。

    室内昏暗,泛着连日阴雨天的霉味,男子卧在床上,胡茬零乱,见了积雪,激动之情,难以言表,目光瞬间明亮起来,泛着泪水,几乎要哭起来,扯了积雪的手,再也舍不得放开。

    积雪见其如此,短短数日不见,一英俊男子竟可如此潦倒,可见对自己确实用情太深,果如其言,诚不欺我也,于是心中不忍,任由其执手不放,又劝其吃了粥,吃了药,将室内杂乱收拾整齐,直陪了半夜,值班的应急电话催了几遍才回。

    值此伤了人,积雪对相亲之事渐有抵触情绪,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只看到他卧病在床,似奄奄一息,离了她就活不下去的样子,不由心疼。

    只拗不过家人相劝,又见了几个,越来越觉乏味,甚至对婚姻都失去的信心。

    又是一连数日的阴雨天气,积雪被父母反复地催促着,终于从慵懒的床上起身,又得应付一次相亲,心中的负面情绪可想而知,简单地梳理了下头发,穿着件几近睡衣的长裙,踏上凉托,素面而出,然后,遇到了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让她心动的男人。

    四月中旬,一连数日狂风肆虐,如百鬼哀嚎,时花事渐尽,残留惜念者皆被风卷残云般吹落枝头,一时落红遍地,随波东逝,虽是暮春,却极尽肃杀之气。杜仲驻足岸边,任劲风吹拂,古柳早已发新枝无数,丝线缕缕,尽垂于湖水之中,伴鱼嬉戏,此时随风狂舞,似附魔一般,化作万千幽冥鬼爪,狰狞噬魂,纷乱地击打在杜仲身上,拂在脸上,似有无尽的怨恨,又如泣如诉,杜仲感知这诡异的天气,竟有几分心有灵犀之感,又见系于湖边之浮舟,于怒涛中不停地撞击着堤岸,绳索被挣得笔直,欲离去而不可得,不舍挣扎,更是心有所感,不禁叹息,抬眼间,山野间树木林立,被劲风拂着,倒伏一边。天地间,却阳光普照,不曾一片昏暗,顿有浮世之感,又如梦魇一般,分明真实,又有不真实之感。

    计划五分钟的谈话,在不知不觉中已过了两个小时,茶水断了又续上,积雪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是黄昏,暮色笼罩着这个边远的山野小镇,残阳尽逝,窗外的远山已化为一片模糊的影像,在不息的劲风中依旧摇曳着,正在被黑暗吞噬,幸而街边橘红色的路灯亮起,散着温暖而安定的光芒,而这里,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手中杯茶尚温,水果可口,眼前之人温和淡雅,无风,而心却静不下来。

    时光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中悠悠流过,素日的矜持亦被这长时间的聊天而抹煞,积雪醒过来时,不由感到一阵抱歉,脸上一阵发烫,身心言语完全不自然起来,一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措辞,以挽回这逝去的女孩子本应有也一直有的矜持,越发如此,越是尴尬,越是窘态,尤其是在留意到今天只穿如此近乎睡衣的长裙长发随意挽了下并踏着凉托如此应付的态度一览无余。

    在积雪去洗手间的时间,杜仲看了下时间,居然这么久了,而天色已晚,不由有些犯难,想自己一向不健谈,竟耐着性子回答了她那么多无聊甚至无知的问题,也真是难为自己了。

    感到极为失态的积雪在洗手间里慌乱地给同事打电话,让其五分钟后打电话过来,说有急事,要自己立即赶回去。同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追问,积雪说一时也说不清楚,有些乱,回去再说。

    然后,在杜仲提议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积雪的电话响起,说有急事,要立即回到工作上,说今天打扰太久,耽误了半天,明晚请杜仲吃饭,勿勿离去,以近乎逃跑的状态。

    夜风里,望着积雪远去的身影,这一身极近应付的装束啊,让杜仲不禁发出一声感叹,想何必呢,彼此都在逢场作戏,时风冷侵体,身体在感到一阵沁心的凉爽后,泛起寒意,直抵心底,杜仲转过身来,驻足在街灯之下,可惜这微弱的灯光给予不了丝缕的温暖,只忽然想起曾在这街灯下执着某个人的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嬉戏着,或背着,开心得像个孩子,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结果连下雪的时候也未能等到,此时的山野已几乎完全融入到漆黑之中,树木影影绰绰,在山野劲风中婆娑而动,若群妖乱舞,耳畔狂风劲吹,若百鬼哀鸣。

    积雪缩在被子里,长时间地沉到发呆的状态里,任室友发问,无听无应,眼前总是幻着在逃跑时,回首时,见他站在街灯下,望着自己远去,他沐浴着温柔的灯光,温和可亲,儒雅大方,不由让心怦然而动,积雪想着想着,不由脸上泛出笑容,眼睛里亦然,室友直问是不是恋爱了,像她这么挑的人,什么样优秀的男人能让她这样痴迷,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

    家人也问相亲的情况,积雪直言不知道,而不知道三个字已难能可贵,因为其他的都是直接说不行,或是没看上,如今这不知道三个字于是变得耐人寻味,家人再三追问,什么模样,什么家境,什么学历,什么工作,收入如何云云,积雪立即不耐烦起来,先是不理,后来直接回说人家没看上她,一时引得家人众怒。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话一出口,自己立即不自信起来,心中一凛,不禁悠悠地叹了口气,想或许事实如此呢,想想今天自己的打扮,是个人都能看出自己的毫无诚意,第一次见面,又毫无矜持地问了那么多问题,会让人怎么想,越想越是懊恼,越毫无自信,以至辗转难眠,听外面风声大作,更是一时难以入眠。

    风太大,杜仲不得已掩实了窗子,放下几乎从未放下的厚重的帘子,于是,外面半点声响也听不到,似将整个世界都隔绝了。上次的《般若心法》尚未抄尽,继续提笔抄写,边写边默,边感悟,只可惜笔力不行,想当初年少之时,望月就写得一手好书法,隽秀工整,圆润清爽,如今事隔二十多余后,自己方才拾起,一笔一划,横不平,竖难直,可谓拙劣有余,真是望尘莫及,令人感伤啊。

    经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异日,竟是换一个季节一般,狂风止息,阴云浅浅,流转微风,满目苍翠之色,令人神清气爽,一扫昨日颓废崩溃之势。

    积雪践约,早早地邀请杜仲一起吃晚饭,令其颇为惊讶,几乎将昨日之事已尽忘,杜仲直言不必,想不过客气使然,或有些人,因少时家境富有,且受教养,极为讲究,一餐一饭,不愿占别人便宜,事后务必还之,似必如此,方才不托不欠,基于此,为后续的不合适作为铺垫,不愿落人话柄。

    杜仲本无甚在意,昨天之约,显而易见,于双方而言不过是应付,亦仅此而已,不过茶水三两碎银,何须介怀,不想积雪言语认真,态度诚恳,再三邀请,不似虚套客气,杜仲只是应下来,想不知今日要谈论些什么,又或者有什么结果,不过徒增伤感而已,索性并无他事,自己一向独处,也挺沉闷,不如放开来聊聊亦无妨。

    当晚,杜仲按时应约。

    小镇最贵的一家火锅店,装修风格相当雅致,服务亦是十分周到,不知积雪是何意思,如是还请,随意即可,如此破费,是何用意,不仅如此,今日打扮装束与昨日相较,可谓判若两人,若不是定了包厢,杜仲定以为是走错了房间,饶是如此,一向脸盲的他仍是有些疑惑,直至积雪先行开口,听其声音方才认定其人。

    昨天积雪如若风中野草,今日可谓晨露映荷,相去甚远。

    席间,积雪点了份猪脑,其形状难堪,尚纠结着血丝斑迹,积雪说最爱吃这个,每次都点,问杜仲要不要,他直言拒绝,心生恶感。

    本以为积雪只为还请,不想依旧言语繁多,问了诸多有关杜仲的事情,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事情,把所记得的这些年认为可以一说的事情一一陈述,有家人的事情,有和同事发生的故事,和朋友一起的搞笑,甚至一些荒谬不经的想法,她说着,眼睛里发着光,吃得更是津津有味,可谓趣味盎然,杜仲听着,看着,本清醒的头脑不禁有些疑惑,不过也知道,有些女孩子,仅仅是话痨而已,对着一面墙也可以说一整天的话,至少,自己还时有回应。

    又是两个小时的饭局,从黄昏到入夜,天空偶尔落下一两滴的雨。

    积雪问杜仲为什么要提前把钱付了,说好了她请的。

    杜仲微微一笑,说不必,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富家公子,这些风度还是有的。

    那好吧,积雪叹了口气,说那我又欠你一顿,改天我再请你吧,明天晚上不行,要上夜班,后天吧,问杜仲是否有空。

    杜仲见她如此认真,即行安排,此情绝非虚假做作,一时真不知如何应对,回说到时再说吧。

    走走吧,积雪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杜仲,闪过一丝不安,也似在衡量着他的身高,以及自己到他的什么位置。

    积雪的提议让杜仲有些惊讶,以为会就此别过,甚至以后不再联系,他深邃的目光投在漆黑的夜色里,这时一滴雨击打在他的脸上,冰爽的感觉立即消融才吃了火锅的暑热,不再那么燥了。

    一池春水安静地杵在那里,细而长的丝柳温柔地掠过水面。在湖心有一座新落成的亭子,而到那里,要经过曲折迂回的木桥,算是有些情致吧,于是杜仲前去看看,积雪应声跟上。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脚步踏在木板上发出的清脆之声,风掠过水面,略大了些,亦浸了些水汽而寒了些,渐至远离了灯光,脚下只有一米宽左右不甚清晰的桥面,二人投身于夜色之中。

    我想问你一句话,积雪说,安静了很久之后,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声音有些颤抖,听得出有些紧张。

    杜仲停下脚步,积雪亦停下来,二人转过身,保持着一定的男女有别的距离,凭栏远望,事实上,在这里,几近湖中心的地方,除了微茫的水面,什么也看不见,还有夜色。

    安静了这么久,一定有话要说,杜仲心想,又会是什么样的故事呢,已暗中缔下婚约,只父母不知,或是不同意,所以不得已才来相亲,明言告诫,不可期许,如此,也算是光明正大,君子所为了。

    杜仲不言,洗耳恭听,这样的事情,时至今日,已不需要要心理准备,亦泛不起半分悲伤。

    在短暂的犹豫后,积雪像是鼓了勇气似的,转过身来,看着杜仲,虽然距离很近,其实仍是什么也看不清,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更不用说是否看得清眼神,以辨真诚与否。

    我是一个很爽快的人,不喜欢把话藏在心里,所以,我就直接问了,积雪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这一问,杜仲笑起来,说这要怎么说,指哪方面。

    你不爽快,积雪说,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这一问,如此直接,让杜仲更不知如何回应,亦不能装傻充愣,虽然知道在这样的夜色里,积雪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以及表情,只是她的样子,仍如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般,让人不敢直视,心里有些虚。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杜仲不知如何回复,在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之后,于男女之事已不敢奢望,爱,或是喜欢,越是难以出口,当时的年轻气盛,敢爱敢恨,早已不复存在。

    这流逝的时间于积雪而言,又是怎样的煎熬呢,面对眼前这个男人选择了沉默,自己应该是知趣,一笑而已,保持着身为女孩子最后一点骄傲,还是要一个明确的答复,免得以后心不甘情不愿。

    性格爽朗的积雪选择了后者。

    她说:你就直说吧,你喜欢我吗,要是喜欢,我们以后继续,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见了,就当我占你一顿饭的便宜,或者我给你钱也可以。

    杜仲听她如此说,觉得有趣,不由笑出声来,同时也明了了她的心,对自己的心,于是,一向低调的自己,一丝莫明地骄傲悄然而生,那种感觉犹若天空升起一弯明月,四散的清辉将自己沐浴其中,令人心境开朗明亮,心爽而通透。

    傻瓜。杜仲说着扯过积雪的手,又顺势将其拥在怀中。如此动作,已无须再费言语。

    事起仓促,积雪无从应对,反应过来时,已不想反抗,依在杜仲的怀里,被紧紧地拥抱着,只感到一阵晕眩,不可思议,却很甜蜜。

    这是积雪第一次被异性拥抱,心似跳得狂野,又似恬静若酣睡。

    二十七岁的积雪,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初恋。

    细雨如丝,夜,如此安静,而温柔。

    读书,写字,下棋,听音乐,安静而美好,从未想像过,而今遇到,却觉得和想像中的一样,甚至比想像中的还要美好,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对积雪来说都是阳光明媚的,如果不是,那么杜仲便是她的阳光,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如此美好,身心轻盈,而通透。

    杜仲把新写好的经文送给积雪,她爱不释手,展示给家人和朋友们看,一直以为自己的五子棋很厉害,结果在杜仲的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也才知道什么是寒星,什么是残月,也才渐渐明白有些局才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任你怎样挣扎都无济无事,不甘心,不相信,苦心经营,依旧无能为力。

    积雪说,她曾经是个假小子,如果那时遇到杜仲,一定不会接受她的,问要不要看她以前的照片,全是短发,没有一张是穿裙子的,全是裤子,夏天也是短裤,杜仲赶紧拒绝,言过去种种,已然过去,眼下的美好,及以后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积雪见他对自己的过去不感兴趣,略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谁会愿意记得自己的女人曾经是假小子的样子呢,可能想要亲热的时候会有些倒味口吧,只是依旧乐此不疲地谈论起过去的事情,所记得的各样有趣的事情,比如说曾有一个同事,特扣门,可又特爱面子,经常有事没事地要请别人吃饭,可每次吃饭,都是先点上一开口汤,介绍这汤是怎样好喝,怎样有营养,一个劲地劝大家喝汤,结果很快就让大家喝饱,于是在不浪费的大原则下,就点不了几个菜了,可谓花最少的钱,赚更大的面子,每次必如此,渐渐大家就熟悉他的套路了,一次,积雪帮他的忙,他又张罗的请客,又是习惯性地介绍这家的什么汤如何好喝,结果积雪就是不理,就是不点,哗哗地点了一大桌子的菜,风卷残云之后,才要了他介绍的汤,尝了口,不过如此而已,幸好没上他的当,要不又不能大吃一顿了。

    又告诉杜仲一个秘密,一个从未告诉别人,只有她和她闰蜜之间的秘密,也算是一个隐私吧。说她和闰蜜之间曾有个约定,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一起买了条一样的内裤,约定什么时候找到男朋友了,什么时候才能换掉,要不就得一直穿着。积雪感叹地说结果她闰蜜很快就嫁出去了,现在孩子都好几岁了,自己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就只得穿着,结果都破了好几个洞了,说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后来,杜仲果见了那条破了几个洞的内裤,积雪洗了晒上,还要如约继续穿着,直到嫁人。这事杜仲本以为她只是说着玩,信口开河,不想竟是真的,不由忍不住哈哈大笑,弄得积雪羞燥不已,满脸通红,余生每每想起,仍是忍俊不禁,又感慨连连。

    又有一桩有趣的事情,亦算是极为隐私的吧,如此之事,积雪似乎很愿意而且很主动与杜仲分享,此等信任,与毫无缔结,令杜仲颇为感动,时常有欲言又止之感,更羡慕其无邪,热情而奔放,大大方方,毫无保留,想自己当年之恋,又何尝不是这样,倾尽所有,义无反顾,想自己与她相较,反倒不那么光明磊落,近乎有些虚伪了,亦于是,时常忧心索怀。

    积雪言曾有一次,在妇产科助理的时候,产妇产子后,她帮着把侧切的伤口缝合,对勤而好学的她来说,是件极简单的手术,分分钟的事情,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太多,也可能是想借此机会多练习一下,总之,当时忽然心血来潮,在缝合伤口后,又顺便给产妇的下体做了修复手术,本来倒是好意,因为单独做的话还得要花几百块钱,如今顺便一道做了,一分钱不用多花,成了完璧之身,用积雪的话来说,赚大了。本来事情就这样过去,因为手术很成功,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积雪说着,已笑得直不起腰,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缓了气,接说着那人老公来医院咨询,还不好意思直接问,绕了半天才弄清楚什么情况,说她女人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怎么弄都弄不进去,又不敢使劲,听得积雪等又害羞又好笑,暗骂他真蠢,又羡慕他心疼女人,直言相告,那人连声感谢,说这就回去试试,后再未回去。

    事情有些荒诞不经,听得杜仲半信半疑,只积雪一直羞红着脸,笑得止不住,说是真事,想那时她尚是一处子之身,未经男女之事,竟做出如此出格之事,真不愧是科班出生,学以致用,一有机会就理论指导实践了。

    积雪问杜仲怕不怕,说她知道很多药的,哪天要是杜仲对她不忠了,就给他吃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任何人都不会查出来的。

    这话,辰纱曾经也说过,几乎一样的话,并且还会拿他做各种练习,尤其是插导尿管,那么长的管子,让人不寒而栗。

    杜仲说,他时常有梦境之感,自己如此平庸,何德何能,竟得到积雪青睐。

    积雪说,她也不知道,反正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然后越来越喜欢,感觉自己陷了进去,无法自拨了。

    杜仲说他曾经历过几段感情,已不敢再奢望,而这段感情,却是积雪的初恋,这让他诚惶诚恐。

    积雪很喜欢吃杜仲煮的面,汤面,或是杂酱面,经常在杜仲的家里吃过饭后才去上班,或是下班后直接回到这里来吃他亲手做的饭,几乎从不下厨的杜仲也乐意为之,每每看她吃的很香,心里就会更舒服一些。积雪说她只会做简单的家务,可惜不会做饭,说那么以后就由她来做家务,做饭的事情就交给杜仲了,于是帮着打扫,收拾房间,将被子抱到阳台,在阳光下暴晒,将经年未洗的沙发套拆下来,洗好,晾干,又两人一起研究半天,很费劲地一一套好,在累了之余,倚在杜仲的怀里,手偏又“发贱”似的去扣膝盖上的水晶,说总是忍不住,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坏习惯。

    后来杜仲才知道,积雪不仅会做饭,而且在家长年做饭,几乎每天的饭都由她做,她说不会,或是更想吃杜仲亲手做的饭,那正是她所喜欢的爱的味道,也或许,她想提前享受着她计划好的婚后的生活,合理分工,共筑爱巢。

    借公司组织去苏杭游玩的契机,积雪特意去了趟灵隐寺,费了好大的劲,求了两串十分贵重的念珠,一串给父亲,他曾受重创,身体不好,希望他健康长寿,另一串送给杜仲,虽未言明心愿,只怕大有定情信物之意,杜仲见此物,不由感动不已,并心中沉重,想在积雪心中,竟将自己与其父亲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实在有些承受不起,此情突然而至,又如此无邪单纯,只怕自己无福消受,再次恍若梦中,只怕梦醒。

    空山新雨后,晚来天气秋。

    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

    杜仲反复吟诵,目光掠过窗外,投进无尽的漆黑之中,银河不见,月不见,星子不见,积雪,亦不见。

    望月在书中写着:我们之所以选择忘记伤痛的结局,正是为了将曾经的美好铭刻于心。

    一切变化太快,让人措不及防,当下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瞬息,而微不足道,只是这瞬息在当下,却是无数个长夜漫漫。

    当得知杜仲曾有过婚史,积雪的家人态度逆转,坚决不同意,于是,积雪与杜仲的故事,只能在这里终止。

    积雪说,不要再联系,像当初约好的一样,如果不小心再见面的话,也要装作不认识,就像从未认识过一样。还有,积雪说,那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就像是做最后的交接工作一样,在山谷里,不知名的花正在怒放,似知道异日的暴雨,而在做最后生命的挣扎。

    积雪说,你先走,让我看一次你的背影,以前每次都是你目送我,这次换我,还有,不要回头,一定不要回头,因为只有你坚决了,我才能狠下心来,你知道的,有些事,我做不到。

    杜仲点了点头,满足了积雪的要求,转过身,一步,一步,一步,像是要步出历史的舞台一样,忍住,不回首,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事,在当下的历史中,是很难解决的,一个普通的男人,没什么事业,也没什么钱,有什么资格要求初婚的积雪嫁给他呢,而惹人笑话,让家人蒙羞,同时,那份年轻而傲慢的心早已不在,最后,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人生就这样别过。

    一个淫雨的黄昏,积雪突然打来电话,哭着说她没有办法,父亲身体不适又住院了,知道她心里还想着他,在床榻上逼着她发誓不再和他来往,发誓不会嫁给他,要不然,他拒绝治疗,死不瞑目。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只是这突然的电话,杜仲走进雨中,仰起脸来,想自己已然放下,不想积雪尚在执着,真是害了她,年轻啊,想自己曾经也那样窒息过。

    忽然想起,在那天,如约离开的时候,望着他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积雪可能哭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