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这雨怎么这么大...”

    庄兴和竹兰躲在站台的棚子下面，雨水汇聚成指头粗细的细柱连接天地，地上溅起水花，白茫茫的水雾笼罩了大山和前路。

    马路上，一辆黑色的奔驰打着近光灯穿梭，溅起一瞬垮倒的水墙，远处闪着雷光，轰隆隆炸响。

    一下起雨来，天就像深夜一般黑了，路上看不到行人，站台也没人，这天黑了有一阵子了，他们没下山天就黑了，大伙都知道要下雨了，自然不会在外面瞎逛，这里本来也不是居民区。

    真是很大的雨，宛如世界末日，雨点毫不留情地砸下来，像是石子落下，咚咚咚的响。

    车站的雨棚并不能完全把雨挡住，风一斜，就把雨点吹了进来，庄兴招呼竹兰缩到角落去，那里多一面屏风挡雨，他顺便看看公交车表，看怎么回去。

    这地方离金台村只需要转一趟车，虽然要转趟，但路程并不远，算上等车的时间，约莫不到两个多小时就能到。

    庄兴抬头看了一眼右上角的屏幕，显示P08已经到站。

    P08上面安装了定位系统，这是最新款的空调公交，只有它们有这种显示到站的功能。

    他要坐的就是这辆车，先去东城站总站，再转P16，四点前应该能赶得上。

    P08果真到站了，两盏车灯照出锥形的光，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车门打开。

    庄兴半只脚踏了上去，回头看，竹兰双手交叠，乖巧地站在雨棚下，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我就送到这里吧，再见。”竹兰挥手微笑。

    她亭亭而立，被雨水浸湿的头发丝粘在脸颊两侧，柔软的青丝束起，搭在胸前。

    此情此景宛如出水荷花，让人觉得她美好得像是刚从画卷中走出来。

    其实有时候，竹兰会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画里，画里的世界很小，总是一成不变。

    她回忆起以前，和其他人不同，她记事起就在山里的神社，从小到大和婆婆相依为命，从没去过外面。

    她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小时候的她根本没这个概念，直到六岁之后，婆婆教她认字读书，她才从书中窥探到正常人的生活。

    她和婆婆说她想去学校，想去看水族馆，想去游乐园，想见识飞机和汽车，但婆婆从不让她离开神社，婆婆说，囡囡啊，你要活的小心一点，因为你很特别，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不明白婆婆的意思，但婆婆不让她离开，她就不离开了，于是一年四季，她都待在那个小小的神社，每天挑水扫地学习功课，从不抱怨，她自小就安安静静的。

    但她也叛逆过，她偷偷养过一只猫，一只流浪猫，不知道怎么跑到山里来的，全身脏兮兮，奶声奶气地咪咪叫。

    婆婆从不让她接触活的小动物，她在神社里连只虫子都没见过，可青石阶上的那只小猫一直朝着她叫，叫的很可怜，于是她悄悄把小猫收留下来，每天省一点吃的喂给它。

    她帮小猫洗澡，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小花。

    小花是一只三色的狸花猫，很小的一只，只有竹兰的巴掌大，摸起来毛茸茸的。

    小花和书上不会动的照片不一样，它活泼可爱，竹兰能用胡桃枝和小花玩一个下午，它的精力好像用不完，总是蹦蹦跳跳，只是它不会上厕所，有时候会乱拉乱尿。

    即便如此她也喜欢上了这只小猫，发誓就算被婆婆发现，也要把它养大。

    可小花死了。

    那天她做完了功课在走廊边睡午觉，小花自己从屋里跑了出来。

    她在书房给小花做了一个猫窝，那纸箱子原本是用来装书的，竹兰在箱子底部铺上棉花和毛巾，她做功课的时候，就把水和吃的备好放在墙角，让小花在放书的房间待着，等空了再去看它。

    那天一定是她没把书房的门关好，小花才跑了出来，跑到了她的身边。

    她睡醒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身边有一具干尸，小小的、干瘪的尸体，小花枯萎了，浑身失去水分，枯死在她的眼前。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接触“死亡”，死是那么可怕的东西，她被吓坏了，哭出了声，婆婆循着哭声找到了她，把她抱了起来。

    她这时才明白婆婆的话，自那之后，她一直活的很小心，对待一切都小心翼翼。

    庄兴对竹兰来说是个意外，她没有预料到那只狐鬼有那么强，她不能死在那里，否则不受控制的狐鬼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惨剧。

    等这场雨停下，她会再回到山里去，她是带着任务来的，任务完成了她就会离开。

    欠庄兴的钱，她会找婆婆借，她会还上这笔钱，但不会再和庄兴见面了。

    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是特别的，必须要活的小心一点，最小心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藏起来。

    遇见庄兴以前，她都把自己藏的很好。

    所以婆婆送她上飞机那天她真的很高兴，她第一次去书上写的世界，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她胆怯却又满怀期待，那天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从那扇小小的圆窗看下去，看到了云海，终于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大这么美丽，就像是天空之城。

    只是那么美的世界不属于她，她隔着窗户看一眼就很好了，不敢奢求更多。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下，和庄兴告别，其实也是在和外面的世界告别。

    她已经犯过错，不能再犯第二次、第三次，这一次她会更好地把自己藏起来，这意味着她要和那个大大的，美丽的世界告别，即使她很难过，但尽量让笑容看起来开心一些。

    可一声大喝，让她愣在了原地。

    “你傻啦，没钱怎么坐车？”

    “我一分钱没有，难道把我卖去窑子里打黑工给人家还债吗？你至少把车费给我吧。”

    庄兴理直气壮地伸手，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大脑处理了半天，才慌忙地往兜里掏钱。

    “我说小伙子，你先让你女朋友上车啊，雨这么大，当心淋感冒了。”司机师傅也掺和了一脚。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和她一点关系没有。”庄兴撇清关系。

    “你这话说的，你们都穿情侣服了。”司机师傅听庄兴的口音知道他是本地人，于是恨铁不成钢地说：“听叔一句劝，吵架也得分时候啊，你让人家小姑娘淋雨算什么本事，好歹给人送回家吧。”

    庄兴和竹兰的确穿的是“情侣服”，都是从正善堂那儿薅来的素衣，这么一看，是有那个味。

    庄兴一想司机师傅的话，好像是这么回事，竹兰能回哪去呢？还不是回大山，这么大的雨，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公交车站，好歹竹兰刚从熊口救了他一命。

    虽说没遇见竹兰，他就不会遇见熊，但一码事当一码事，遇见事了不能只去挑刺，得想着别人的好。

    “算了算了，先上车。”

    庄兴把竹兰拉了上来，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上了公交车。

    车门关上，雨水沿着玻璃哗哗地往下流，形成一层透明的水膜。

    司机踩下了油门，伴随着轰轰的引擎声，公交车在马路上缓缓起步加速。

    竹兰这才把钱拿出来，一共七十二块两毛五。

    庄兴从她手里把二十的那张抽走，去找了一个阿姨换零钱，回来后投了四张纸币下去。

    这是空调车，一人两块，两个人就是四块。

    车上的人不多，很多空位，庄兴领着她坐到后座去。

    整个过程，竹兰处于一种很懵懂的状态，当她回过神，她已经和庄兴坐在车窗边了。

    她悄悄看庄兴的侧脸，心想原来坐公交车是这样的感觉，和坐飞机完全不一样。

    原来坐公交车，是比坐飞机还要让人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