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泉县，伤兵营。

    清晨时分，护士长郭金娘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按照凤州御前诸军掌书记赵佐的规定，伤兵营的医护人员每日最先要做的就是洗漱清洁，打理好自己。

    郭金娘素来爱干净，这一点对她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且说，自打那日赵佐挟持着王贵逃出梁泉县，大路客栈的众人便趁乱逃离，郭金娘亦混在其中跑了出去。

    之后辛可宗出走，金人来袭，没人再顾得上抓捕她。

    不过，虽然暂时安全了，可人总得吃饭。

    无依无靠的郭金娘犹豫了许久，本想重操旧业，想来想去却总有股莫名的力量阻止她。

    最后她反倒是又去做了个浣衣女，勉强挣口饭吃。

    后来金兵围城，郭金娘也同其他人一般惶恐不安，无可奈何。

    直到赵佐闯入城内，开始募集钱粮，然后发动全城上下共同抗金，郭金娘才生出几分希望，主动去伤兵营找了个治护伤员的工作。

    这是那位赵当家提的法子，她愿意跟着干。

    说起来，对郭金娘而言，同样是伺候人，照顾伤兵的工作，反倒比从前在凤翔府陪同达官贵人们要来得舒坦。

    倒不止是因为这份活计的薪水很高。

    更重要的是，那些被她照顾的伤兵们，眼中毫无欲望，只有感激之情。

    郭金娘喜欢这种感觉，很喜欢。

    是以，她用心在伤兵营内工作，以至于很快就被从护士提成了护士长，又加了波薪水。

    护士还有护士长这两个名字，自然也是赵佐定下的。

    郭金娘收拾完毕，装上可能要用到的绷带、纱布、金疮药等物，来到了自己负责的轻伤营。

    这座营地里的伤员大多都是些皮肉伤，只要处理得当，休息几日便能重返战场，因此里头的气氛较其他几个营地更为活跃。

    郭金娘方来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一个吹嘘自己的大嗓门。

    “那日俺刚把一架金狗的梯子推倒，就见到旁边爬上来另一个女真狗。那厮面目凶恶，一见到俺就挥刀来砍！”

    旁人问道：“然后呢？”

    “然后俺抬矛架住女真狗的刀，三当家，哦，就是孟营头，他一枪就捅了那厮的心口。这厮当场毙命，狗血喷了俺一身！”

    “那你咋受的伤来了这里？”

    “哎，谁让俺太过心急，走路时不慎拌了一跤，被金狗的刀擦破些皮。”

    听到此处的郭金娘忍不住轻笑一声，微微摇头。

    她认识里头正说话的那个大嗓门，名叫张六斤，是原先朝天寨的头领。

    那日城墙上的情况她虽不了解，可张六斤被送过来时的伤口她却看得清楚，分明是被人一刀砍在胸口，哪里是绊倒蹭的。

    要说这个张六斤真是命大。金兵捅他那一刀极为吓人，只差须臾就伤到了内脏，到时候神仙难救，只能被送到后边的重伤营碰运气。

    不仅如此，有赖于赵佐前些日子紧急培养的战地医护队，张六斤受伤后当场就有人给他包扎，避免了大出血，否则他岂有这般气色，早就在病榻上装狗熊了。

    里头有人道：“张六斤，你是个好样的，能跟你这种好汉死在一块，俺心里也痛快！”

    张六斤的声音响起：“这话说的，咋就非死不可呢，俺还想活到九十九呢！”

    “咋能不死？城外的金人那么多，狗日的吴太尉又不救我们，连赵书记都走了，这城还咋守？”

    一个不满的声音道：“不可能，赵盟主没走！”

    之前的声音道：“哼，谁知道呢。”

    又一个愤懑的声音：“胡说，四当家绝不会丢下我们！”

    之前的声音不说话了，其他人一时也失了言语。

    连郭金娘都在帐外顿住脚步，没有进来。

    且说，从这些人对赵佐的称呼中，便能听出他们的身份。

    唤“赵书记”的，多是梁泉县城中原来的兵马，与赵佐交情不深。

    喊“赵盟主”的，基本就是上次赵佐带进来的抗金盟义军。

    唯有叫“四当家”的，属于朝天寨的老人，关系最是亲密。

    至于这些人所说的赵佐是否走了这件事，郭金娘也知晓一二。

    昨日来了一支吴璘的小股骑兵，点名道姓的来找赵佐，然后命其跟他们离开。

    后来赵佐虽然拒绝了他们，可县中顿时就生出许多流言和传闻来。

    其中最要命的一点是，现在全县人都知道，吴璘不打算来救他们。

    之前大伙想着金兵来得突然，吴太尉贵人事多，恐怕一时半会不清楚梁泉县的情况，来不及过来，总算心怀着几分希冀。

    可现如今，吴太尉不仅能派骑兵过来，还知道他们城里有个了不得的赵佐，哪里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分明是故意见死不救！

    这下子，梁泉县军民的士气几乎要轰然倒塌，险些闹出乱子来。

    连带着，对于被吴璘点名要求离开的赵佐，也生出许多谣传。

    有人便说，赵书记这人好脸面，他只是不愿意当众走人，实际上夜里就悄悄跟着吴璘的人走了。

    毕竟性命还是比面子值钱些的。

    梁泉县破城在即，作为生死攸关的大事，这些流言发酵的极快，迅速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以至于连郭金娘所在的伤兵营里，都在讨论着这个话题。

    郭金娘抿起嘴唇，平心而论，她当然是希望赵当家能留在城中帮助大伙。

    可是对方如果真走了，她也没有怨言。

    那是个该去天上摘星星的人物，不应为区区梁泉在泥地里打滚。

    郭金娘定定心神后，便撩开了帐门。

    她打算为众人鼓鼓劲，这是伤兵营护士的职责之一。

    不料还没等到她开口，就听见张六斤的大嗓门响起：

    “看看你们的德性，哭哭啼啼，没有出息！都是大老爷们，肩上一杆枪，胯下一杆枪，咋地没人来帮你就软了？”

    “人活一世，就算不为自个的命，也得为自家兄弟婆娘还有娃儿，无非是跟那些金狗拼个生死，有甚好怕的？”

    “要俺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跟金狗干就完了！”

    眼见众人还是有些迟钝，张六斤发火道：“看见你们这副娘们样俺就来气，跟俺原来在山上时碰见的那个郭小娘子一样，只会怨天怨地，没骨头似的往俺们四当家身上贴！”

    “得好好学学咱们现在的郭护长！同样是姓郭的女子，她除了皮肤糙点，性格差点，下手重点，像个母老虎，其他哪样不是女中豪杰！”

    “啊——”

    张六斤一声惨叫，被母老虎郭金娘狠狠收拾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