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叫“木头”的少年
苍翠的青山环抱,绵延数十里,小寒山的外面又是什么样呢?
听着经典的“修身齐家”,坐在学塾最后一排的少年静静地望着院落以外。比不了符家养尊处优的公子爷,这个少年肤色偏黑,面相五官还算周正,一双眸子漆黑得像要把人吸进去,手心分布着天天劳作才会有的厚茧,洗到发白的灰布麻衣越整洁就越寒酸,与这典雅气派的学塾格格不入。
李慕,刚满十四岁,符家堡铁匠李老儿的长子,双亲都是老实巴交的性格,下面还有个乖巧听话的弟弟,家中世代都是打铁这个行当。一般来说,农家子弟多是起贱名,图个顺嘴好养活。李老儿虽有一技傍身,不外乎还是农家身份,儿子叫个二狗、富贵,女儿叫个花儿、大妞也就差不多了。可他偏偏执着给儿子起个雅名,这才托人问学塾先生要了个“慕”字,老人听不出是暗讽他附庸文雅,就一直慕儿慕儿叫着,反倒传出个“木头”的诨号来。
学堂里寥寥二十余名学生,先生早就发现了开小差的少年,可完全没有在意:一个农家子弟,原本就没有资格听他教书,不过是使银钱巴结符家管事换来的,让李慕留在这学堂上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了。殊不知,在这个学堂上能把他所讲授都记下的,只有这块“木头”。
“少爷、符通少爷”,先生轻轻拍抚着第一排正中间打着瞌睡的公子哥,“好好听讲罢。”
“好、好……”
眼见公子哥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先生保持着尴尬的笑容。符家可是他的财主,他的矜持从来只针对伴读的寒门子弟。
“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先生继续念道,只是声音明显小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怕惊扰符家小少爷安眠。
“李慕,昨天留的课业你做了吗?背一遍给我听听。”
“昨天的课业……”李慕站起身来,挠了挠了头:“是什么来着。”
一阵哄堂大笑,连符通小少爷都被吵醒了,倒也没生气,反而加入了嘲笑李慕的队伍。
李慕委屈道:“昨天只顾着给家里帮忙,真的忘了、忘了。”
先生很生气:“手伸出来!”
啪、啪、啪,李慕结结实实挨了三下。谁也没注意,李慕坐回去的时候,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悄悄把手心的一小块猪皮藏了起来——原来他早就做好了被罚的准备。课业呢?他并非没完成,而是在藏拙,他可不想再像上学第一年那样,在课上对答如流,却在课后挨了符通等人一通打。
学塾角落,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李慕,好奇地眨了眨,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那么聪慧的李家哥哥,怎么一到课业上就这么笨拙。
这是符灵儿,刚十岁就出落得十分秀美,脸上有两个梨涡,皮肤如羊脂玉一般。她是符家大老爷一脉的嫡女,也是符通的堂妹,在府上地位特殊。原本女眷是不用读书的,可她非闹着要来,只好女扮男装坐在这角落里了。李慕一早就看出了她的女儿身,再加上她姓符,因此从没有主动搭过一句话。
李慕肯定是有某种读书的天赋,短短三年,就把学塾里的书籍都翻过一遍。只不过他不喜欢先生不断复诵的大家经典,反而对压在书箱最下层的志怪、游记、药学最感兴趣。
他的注意力飘到了窗外,似乎看到了高飞的鸟儿跃过了连绵的小寒山。
小寒山的外面,又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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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快点!走了!”
课罢,符通小少爷的跟班叫上了李慕。李慕的身材并不高大,但铁匠活干多了有膀子力气,符通一伙人出去玩耍大多会叫上他。
符家先辈曾为宋国上将,如今符通的大伯在外又做了牧守这种封疆大吏,镜州本地的官绅争相结交,符家自然成了本地一等一的大族。符通的生父符家二老爷是符家当家,因而与符通搞好关系日后会给家里带来多少好处,李慕心知肚明。
符通今年刚刚十二,还没学会那些叔伯兄长们在勾栏、赌坊的功夫,也就是带着伴当摔摔跤、打打猎,今天也没有例外。一行人带着弹弓、弩箭,簇拥着小少爷朝小寒山方向走去。
“少爷!”一个高大憨厚的伴当兴奋地大喊,他是六管事的儿子符大福,平时像符通的尾巴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此刻他一下冲到了前面,粗壮的胳膊朝天空挥动着,“少爷,看那!雀鹰!”
“大惊小怪!”符通狠狠敲了下挡住视线的大胖脑袋,从伴当怀中抓起了手弩,“快快,把箭给我!”
一阵手忙脚乱,符通终于装好了弩箭,朝盘旋半空的雀鹰瞄了起来。伴当们也一起搭好了箭、拉开了弓。李慕落到人群最后,瞧着那“雀鹰”感觉有些不对劲,一时忘了动作。
着——
“腾”的一声,弩箭笔直射去,不出所料落了空。伴当们的弹丸、箭矢也纷纷射出,却连雀鹰距离的一半都没射到。
一声高亢的鹰唳,虽然没有受到什么威胁,雀鹰还是被激怒了。一段快速的翻身,竟朝着符通他们俯冲下来,眨眼功夫,黑影便笼罩在他们头上。顽童们这才发现,这哪是什么雀鹰,分明是翼展超过一丈的苍鹰!
“哎呀,跑啊!”符大福大喊一声,倒没忘了护着他的少爷符通。其他人早就东倒西歪,四散开来。没人注意到,李慕这时才悄悄拉满了弓,他的弓足有一石,就是成年人未必能够拉满。
“中!”箭一射出,李慕心中立刻有了把握,这么近的距离,断然不会失手。
噌——箭头打在鹰身上,竟然折向了一旁。
“咦?!”李慕震惊,这怎么可能,鹰的羽翼哪有如此坚硬?来不及想,苍鹰已探到了身前,爪子上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响起一声口哨声,这只猛禽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升空,轻盈地朝哨声来源处飞去。
李慕脑中一片空白,大口喘着粗气,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透了。其他人更没好到哪里去,甚至可以隐隐闻到一股尿骚味。
慢慢冷静下来,视线往远处一定,符家堡那座刻着“霜威节钺”的大牌坊下,正有一男一女驻足。男子着青衫,身形极为高大,苍鹰扇着翅膀,稳稳落在男子小臂上,在男子高大身躯的映衬下就像一只小雀鸟;女子一身黑裙,亭亭玉立。
外乡人?
“你们是谁?”符通少爷好一通收拾,看见始作俑者苍鹰竟是个有主的,心中不免有了些怒气,却又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大喊。见二人像没听见一样,火气更盛了,拉起符大福一把推出去,“你去问问,他们是干嘛的。”
“好、好的,少爷”,大福四顾一番,见李慕还算镇静,就用弹弓戳了戳李慕,“木头,你去。”
李慕怔了一怔,一路小跑过去。男人果然高大,约莫能有九尺高,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女人皮肤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虽蒙着薄纱,但能看出容貌是极为出色的。只是两人神情冷漠,对走近的李慕像没看见一样。
“请问二位,来符家堡有何贵干啊?”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这才把目光转向李慕,说道:“找人。”
男人的声音寻常,但不知怎的,李慕心头就冒出一种恶心、晕眩的强烈感觉,“不、不知二位,所寻何人啊?”
“呵呵”,隐约间,女人拂过男人手臂,声音宛如百灵鸟一般,一瞬间就把李慕从极为难受的状态拉了回来,“小哥,我们想打听一下,可曾听说过这里的仙人呐?”
“仙人?”李慕咳了几下,摇了摇头,不经意与男人对视,仿佛有一股魔力牵动让李慕无法移开目光,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想都被看透了似的。
“他没撒谎。再问问旁人?”
“不用了”,女人看了看探头探脑的符通等人。
“这里的阵法,不像是寻常修士能布置的。稳妥起见,还是另寻他处吧,毕竟这里不是我们合欢宗的地界。”
女人点点头。
阵法?修士?合欢宗?一个个从未听说的词儿,令李慕心中疑窦暗生。
“木头!”符大福朝李慕招了招手。李慕答应了一声又跑了回去。
“他们是谁?你们说了什么?”符通等不及地问道。
“他们说,来找仙人,还说了阵法、修士什么的。”
“仙人?”符通摸了摸下巴,“木头,你再去问问他们,那只大鸟卖不卖?”
李慕心里觉得不妥,但也没有拒绝符家小少爷,正要过去传话,耳旁却听符通喊叫道:“欸?人呢?”
一抬眼,牌坊下空空如也,男人、女人、苍鹰,早不知去哪里了。
转眼到了晚上,所谓的“打猎”一无所获,一行人从小寒山林中往回赶,符通想着那只威风凛凛的苍鹰,忍不住又对着众人骂骂咧咧起来,伴当们个个都耷拉着脸。李慕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
那一男一女看起来也不像患了癔症,仙人?那不都是志怪话本里的东西吗?符家堡里有神仙?那鹰的羽毛居然那么硬,难道是我看错了?
符通一到府邸,伴当们就作鸟兽散。李慕想象着一位老神仙脚踩祥云飞天遁地、斩妖除魔行侠仗义的模样,不知不觉一路摸黑到了家中。虽然很晚,李老儿得知李慕是跟着符家少爷出去玩耍,自然也没说什么,倒叮嘱他要懂得看眼色、少说话多干活云云。李慕早就乏了,随口应付着老爹,拿水瓢猛灌了两大口凉水,往榻上一栽,在弟弟身旁挤出个位置来,一翻身就昏昏睡去。至于那两个外乡人的事,就算跟老爹老娘讲了他们也不会明白,十四岁,正是心怀许多秘密的年纪……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有一个顶好的消息就到了李慕这儿。
“慕儿,你不是一直想去城里看看吗?”
李慕一个激灵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抓住李老儿的肩膀就不放,“咋啦?”
“哈哈哈”,李老儿故意卖个关子,乐呵呵道:“你满仓伯伯要去镜州城里采买,碰巧符贵生那小子害了风寒,去不成了,府上又缺人,你爹我就求满仓把你捎上。”
“满仓伯伯答应了?”
“答应了。”
“谢谢爹!”李慕开心得简直想原地翻个跟头,十四年都没离开过小寒山地界,心心念念的就是去外面瞧瞧,而且年龄越长,这种想法就越强烈。
“快点准备准备,辰时可就要出发了。”
“可别忘了吃饭。”老娘李赵氏也笑吟吟地嘱咐着。
“好咧!”李慕风卷残云地收拾了一通,拿起老娘手里的窝头往包裹里一塞,就要往外闯。
“慢着”,李老儿叫住李慕,不知从哪翻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来,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串半钱,从上面解下二十多枚,塞给李慕,“可要省着点花。”
李慕笑着把钱一揣,快步就出了家门,“走了。”
慕儿可还从没出过远门呐。虽然隔天就能回来,二老还是有点不舍,在家门口目送这李慕远去。“我哥呢?”李家二小打着哈欠、抹着眼睛走来,却没见着他大哥。
有道说,山高路远莫回头。李慕第一趟出远门还真没有回头,却不知这一路,他将遭遇世俗罕见的骇人之事,再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