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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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蛰伏

    “怎么回事,又不是打仗,怎么弄的一身伤回来。”孟允得知林信重伤,连忙赶来,刚掀开帐帘就急切问道。

    入眼即是血光,即便是跟随林信多年,久经沙场,孟允还是大惊失色。齐泰守在林信身旁,正紧张的等待军医诊脉。

    “禀将军,大将军脉息尚存,但脉象中取无力,呈芤脉。”军医神情严肃,“当务之急是给伤口止血。”

    芤脉,脉搏虚弱,有如中空的葱管,是失血的现象。

    “右臂一处,左腿一处,背上还有一处。”齐泰没空理刚进账的孟允,“伤口太深,需要缝合。”

    孟允也急切的上前查看,只看了一眼便惊呼道:“怎么会是贯穿伤!?”

    “你问问这个混账,蠢到给人当了人质,则诚拿三刀六洞换回来的!”齐泰现在有多担心林信,就有多迁怒林泽,对着缩在一旁发抖啜泣的林泽就是一通怒斥。

    军医已经将各种缝合需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小刀,银针,蜡烛,桑白皮线。关震也打来了热水。

    背上的伤不能临时止血,必须先缝合。

    大夫先用药酒将伤口冲洗干净,呈微黄色的药酒流下来的时候已变成了红色。齐泰清晰的感受到林信在抽搐,这是即使昏迷了也会有的本能反应。昏过去也好,少遭点罪。

    在伤口撒上一些止血药粉后,大夫将银针放火上烤了烤,然后林泽就看见了大夫手中的那根针一针又一针的穿过伤口。

    屋内落针可闻,那种线穿过皮肉的声音是林泽此生最大的噩梦!林泽再也受不了了,哭出声来。

    “哭什么哭,你爹还没死呢,要哭滚出去哭!哭有什么用!”齐泰被林泽的哭声搅的心烦意乱,就知道哭,除了哭还能干什么。

    “义之!知道你担心,可也别吼孩子。”孟允将林泽拉过,紧紧的抱在怀中,“阿泽,太害怕了就别看了。”

    林泽没有出去,强忍住哭声,不敢再看。

    “此次好在没有内伤,但外伤失血过多,将军这次就算挺了过来也会元气大伤。”军医处理好所有的伤口,给林信处理身上的血污,“这几日须得寸步不离的照看,每日都需换药,周身衣物被褥必须保持洁净,脏了就要换。若这几日将军醒不过来,补血的汤药灌也要灌进去。还有要谨防将军发热,就算是低热也会是凶多吉少。”

    “将军几日能醒过来?”

    “这……”军医神色颓丧。

    “知道了,你下去吧。”

    齐泰、关震元游等亲兵轮流和几位军医一起照看林信,衣不解带,昼夜不离。虽然一直都没有清醒的迹象,但好在没有发热,每日的汤药也都顺利的灌了下去。

    “义之,你去休息一会,则诚这边我来看着。”孟允拍了拍齐泰,说道。

    “军营里的事已经积了好几天了,则诚重伤,子渊给廷尉调走了,你总不能指望着我去处理,你一个人处理军务已经够累了,这边我和关震看着就好。”齐泰脸上满是疲惫,“军士操练的事放一放也无妨,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只要军心稳定就好。”

    “阿泽这两天还是这样吗?”孟允在营帐中待了一会。

    自从回来之后,林泽就守在他父亲床边,抱着膝盖缩在一旁,不吃不喝也不睡,怎么说也不听。孟允用劝的、齐泰用吓的,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林泽就是没反应。

    齐泰叹了口气。再一次尝试,走到林泽身边坐下:“阿泽,你就算不睡觉守着你父亲,多少也得吃点东西。你爹没事的,要是他醒来看到你这样,会担心的。”

    “齐叔叔……”林泽这两天眼泪都快流干了。

    齐泰将他揽进怀里,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的,听话啊,去吃点东西。”

    林泽终于肯动了,在齐泰和孟允的注视下,多多少少吃掉了一些东西。齐泰又强行将林泽拉过,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睡上一会,只是总是没过多久,林泽就要睁眼看上一会。

    终于在一个朦胧的傍晚,林信醒了。

    “则诚!”齐泰看见榻上的人动了动,连忙呼唤。

    林信还有些意识不清,“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三天了。”

    “扶我起来。”

    林信刚坐起来就感到一阵眩晕,待眼前明了后,扫视了一圈营帐,却看见令他担忧万分的林泽远远的躲在一边。

    林泽日夜不息的盼着他爹爹醒来。可爹爹真的醒来了,他却不敢近前了。

    齐泰一面给林信倒水,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这几天的事:“前几天刚回来的时候骂了他几句。”

    “确实该骂。”林信的声音都透着深深的虚弱,有气无力。

    “走近点,让爹看看。”

    “脸色怎么这么差。”林信看着林泽这几天折腾出来的憔悴,孰不知他自己现在的脸色更差。

    林泽怎么都说不出话来,想开口,泪水却先流了下来。

    “又没骂你,哭什么。”虚弱中的林信仿佛更多了几分爱怜。

    “你爹爹现在醒过来了,你总可以去睡一会了吧,”齐泰这几天不知道叹了多少气,“这孩子打你昏过去之后就没和合过眼,东西也吃得不多,不吃不喝也不睡。”

    “本来身子就不是很好,还这么折腾,整病了怎么办”,担忧,林信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外衣鞋子脱了,上来睡一会。”

    林信亲自帮林泽脱了外衣,让他睡在塌的里面:“衣裳被血弄脏了怎么也不换一身。”

    “爹爹,我害怕。”林泽这些天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泪水汹涌却没有哭声。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怕的,爹爹在呢。”林信伸手给林泽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多日来紧绷的弦终于松了,林泽很快就在林信的注视下沉沉的睡了过去。林信一直守在塌边,待林泽睡安稳后刚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角不知什么时候被林泽拽住了;小心翼翼的将林泽的手放进被子,又仔仔细细的掖好了被角,才和齐泰一起到外间去说话。

    “义之,朝廷那边这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齐泰有些犹豫,“则诚,你刚醒不久,还是再多修养几天罢,这些劳神的事过些日子再处理也不迟。”

    “我没事,义之。”林信轻轻的笑了笑。“是不是朝廷那边把这事按下了,想不了了之。”

    齐泰有些为难,“子渊今晨回来了一趟,说朝廷里有人……”

    “义之,你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的性子。放心罢,我没事,我不会逞能的。”林信笑了笑。

    “那伙人贩子之所以这么猖狂,是因为在朝廷里有人撑腰,”齐泰皱了皱眉,“特别是尚书台,有不少官员得了好处,包括都官尚书在内。都官尚书在呈报这件案子的折子里不知隐瞒了多少。但不管怎样,陛下总归是知道一些的,今日却下旨结案,只拉了京兆尹做替死鬼,中书省已经拟好了草诏。”

    说罢,齐泰便担忧的看了看林信。

    “果然不出所料”,林信冷笑了两下,“尚书台掌握着国家命脉,陛下现在还不敢动。让子渊回来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难不成这次我们又要咽下这口气。”齐泰突然一口恶气梗在心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等着看吧。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连万俟丑奴都能隐匿在京城中,长久不了的。”林信神色莫名,“那些从火里救出的孩子都没事罢。”

    “全都是些贫苦人家的孩子,关震已经将他们送往济慈院了。”

    “将我们的人全都从这件案子中撤回来,有些该和都官、京兆尹、济慈院交代的,交代清楚,就按陛下的意思交代,将自己摘干净了;不该交代的一个字也不要吐露,尚书台那群人也不是吃素的,一旦知道我们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可就麻烦了。现在还不能成为他们的靶子,子渊办事向来稳妥,吩咐下去罢。”

    “诺。”

    齐泰正准备离开,内室这时候却传来了梦魇的惊叫声,透着万分的恐惧。

    “不要!”

    “阿泽!阿泽!你怎么了?”林信和齐泰冲入内室,却看见林泽似是被什么吓到了,额头上全是冷汗,不停的挣扎,像是被魇住了。

    “醒醒,阿泽,阿泽!”林信立即抱紧了儿子,连忙呼喊。

    林泽猛然惊醒,入眼即是爹爹焦急的神色,一头扎进林信的怀里撕心裂肺的大哭:“爹爹,爹爹!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找我……我好害怕……”

    林信心如刀绞,他后悔极了,紧紧的抱住林泽。

    林信突然瞥到了林泽脖子上的一道红痕,惊了一下,连忙掀开了林泽的中衣,“这是鞭子打的!?”

    军医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那着急的模样,吓得他以为是林将军快不行了。

    林信转开了头,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此刻竟不敢看一小儿治伤。而平日里有一点小伤小痛就要闹上半天的林泽此刻竟然一声不吭。

    先是药酒清洗,又要用药草包扎,林泽疼的脸色泛白却一声不吭。

    “林公子,若是太疼了就喊两声罢,别一直忍着了。”

    林泽还是埋着头一声不吭,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林信起身正准备去外间,却听见一声急切的呼喊。

    “爹爹!”

    “爹爹不走,只是去给你打盆热水。”

    给林泽擦了脸又换了衣裳,林泽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再一次沉沉的睡着了。

    军医正在给林泽开药方。

    林信一口血吐了出来。

    “则诚!”

    林信摆了摆手,示意齐泰不要声张。

    军医连忙上前诊脉,这几日真是被吓得不轻,“没有什么大碍,将军悲忧交加、忧思过度,一时气消伤肺、气结伤脾,方才引致呕血。”

    “此番虽没有内伤,但血气虚亏的厉害,还望将军善自珍重。”军医神色凝重,“将军此时血虚气弱,若再不好好调理,长此以往必然导致气血双虚,不是长久之兆啊。”

    送走了军医,林信却立即叫关震去中帐拿了纸笔来,他要起草文书、上疏陈事。

    “义之,子渊那边依旧让他不动声色的撤回来。”

    齐泰却一把摁住了林信的手,“则诚,没听见刚才医官说什么吗。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如此不惜自己的身体,又有什么事一定得现在做。”

    “给阿泽出气。”

    齐泰还是没有放手。

    “义之,没事的。”

    林信连夜写好了两封折子。第二天一早,一份直接送到晏平帝的案头;一份送至中书省,由中书省转呈晏平帝。

    一封是请安的折子。折子里详细的写清了事情的经过,以及最重要的——林泽是被万俟丑奴掳走的。其他的一概不说,只说遇见了万俟丑奴。并用“知之者鲜矣且恐人心浮动”的理由,解释了自己为何只悄悄的在请安折子里提到万俟丑奴。

    林信就是要暗示,也可能是攀咬,朝堂里的蛀虫与外族人有勾结。表面宽和实则内心多疑的晏平帝,可以放任有人残害自己的子民牟取私利,却绝不可能放任有人叛国。

    一份是正式的奏本。奏本里阐明自己因为重伤需要休养,恳请陛下应允,并举荐游骑将军齐泰暂代自己统领之职、摄靖北之事。

    其实如今仅存一万人的靖北军本就没有多少事务,只是上次裁军之事还没有完成,人员调动的确需要有人料理。出于私心,名册中留下的一万人都是靖北精锐中的精锐,基本上都是齐泰亲手带出来的。

    第二天,中书省提前草拟好的诏书并未明旨。

    取而代之的是,京兆尹即刻下狱,由京兆少尹王佺接管应天府诸事;廷尉、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主理三司会审。

    同时,晏平帝以游骑将军齐泰资历尚浅、不习军务为由,下旨由虎贲将军戚通暂摄靖北统领之职,期限未定。

    齐泰、孟允、季深三人都是林信的副将。主将不在,理应由副将接管。晏平帝却偏不,直接无视这三个大活人。

    林信不是没料到晏平帝会驳回,他只是想试探下晏平帝到底信不信自己,接下来会不会让他统领中军。虽然晏平帝之前给他透露过一些口风,但也未必就是真的放心。

    如今另派将领,怕不是想借此良机夺了他最后一点兵权。若是有意让自己领兵,晏平帝又何必驳回由齐泰暂摄统领之职的折子。

    话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虎贲将军来转了一圈之后,做了做样子,便撒开手去,什么都不管就走了。

    靖北仅剩的三营校尉都是聪明人,此时万不能给林信招惹麻烦,无论大小军务都报到戚通那去,戚通却总是说:“你们去找齐将军吧。”

    一时之间,林信还真琢磨不透晏平帝此举到底是何意。戚通和晏平帝到底是不是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