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纪事
繁体版

第十章 鲁鱼

    老夫人第二日知道了前一晚的事,先是怕父子俩起了隔阂,白日里细细开导林泽,一件一件事的摆道理。后她也懒得说昭阳什么,只是派人看紧了往林泽房中送去的东西。早先前就送的点心和果子照例送,过分的和逾矩的东西一样也不准送,若是被发现胆敢阳奉阴违立刻赶出林府。老夫人以雷霆手段让林府后院重新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初春的阳光,在挣脱冬的寒气后,洒下一泓柔和的清水般的温暖金色。林信与清河郡主坐于廊下,煮茶赏春。

    “母亲,阿泽身边的入画,原先不是晋阳的人?儿没有在晋阳身边见过她。”林信以山泉置釜中,下置炭火,二沸时缘边如涌泉连珠,放入茶叶。

    “入画原先是晋阳的陪嫁丫鬟,后来不知怎么晋阳把她送回宫了。时间太久了,你哪记得这些个零零碎碎的事。后不知怎么又给昭阳当了陪嫁,昭阳担心阿泽身边人手侍候不周,这才送去的。”清河郡主漫不经心地道,“怎么,她侍候的不好吗?”

    “母亲做主把她送回去罢,这丫头过于机灵了。”待到波滚浪涌,三沸之时,林信将刚煮好的蒙顶茶倒入茶盏,双手呈于清河郡主面前的桌案。

    汤色碧清微黄,清澈明亮,淡淡的热气缭绕出一丝丝甘甜。

    “则诚,先前已驳了昭阳不少了。这没正当理由,平白无故的把人送回,实在不妥。怎么说也是昭阳作为母亲的一片心意。”

    林信不置可否。

    “最近你对阿泽也忒严厉了些,孩子哪有不犯错的”,清河将手中茶盏放下,向身后的软枕靠了靠,“你下手也忒重了些,昨儿我看了手心还是肿着的,也不怕孩子和你生分了。正月里不兴打孩子,你到是好,抖了好一阵老子威风。”

    林信重新给清河郡主倒了盏热茶。

    “昨儿侍剑和我说了,阿泽在淮河边上想买风筝不是一月两月了,一个铜板都没有便只能坐在河边上看着别的孩子玩儿。”

    说到这,清河真真觉得她孙儿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知道你是担心阿泽不知靡费,然这几月下来,想必阿泽也知钱帛几何了。给些银子又有何妨,他自是会好生用罢。过几日阿泽去了国子监,京城哪家公子哥不随身带些现银。”

    “母亲教训的是,日后取多少便凭母亲做主罢。”

    午后林泽照例在书房练字,林信在窗外看了一会,本想悄然走开,却不料想林泽起身倒水时见了个正着。

    “爹爹。”

    “左手伸出来罢。”

    林泽下意识倒退一步将手藏于身后。

    林信无法,叹息到:“爹看下,不打你。”轻轻将林泽伸出的左手摊开,只见掌心一片白嫩,哪有半点红肿,母亲显然是有意夸张了,“还疼吗?”

    “不疼了”,林泽摇了摇头。

    草长莺飞二月天,佛提杨柳醉春烟。此时国子学的庭前,各府的马车相继驶来,又相继驶去;也有惯于骑马出行的学子,系马于一旁的马舍,施施然的踏进国子学的大门。

    林府的马车暂且停在了庭前。

    “阿泽,爹爹给的,好生拿好了。”清河郡主将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系于林泽腰间。林泽定睛一看,觉得有些熟悉,荷包上的泰山松柏图似是在哪见过。清河郡主笑了笑,打趣起了林泽,又给他整了整衣裳,“是你娘亲生前给你爹绣的,仅此一个,弄丢了可就没有了。”

    “阿泽。”适时,马车外响了起敲打声。

    清河郡主掀开帘子一看:“是言小公子呀。”

    “见过清河郡主。”

    “祖母,孙儿走了。”林泽一见言恂如就兴奋了起来,拿起一旁藤编的书箧就跳下了马车。清河郡主还没来得及再嘱咐一句,两人便跑没影了,只得怀着笑意吩咐马车掉了头。

    讲堂里人不多,显得空旷的很,熟识的好友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都是今年新入学的公子,却只有一个人落了单。

    “恂如,那人是谁呀?”林泽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言恂如顺着林泽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衣着甚是不起眼的少年手捧书卷,一人独自坐在角落,彷佛隔绝了整个讲堂里的喧嚣。似是察觉到有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那位少年抬了抬头,却又不甚在意,将头低了回去。

    “他啊”,言恂如先也是有些诧异,不过立马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是九皇子萧承平,在一次宫宴上我倒是远远的见过一回。”

    “为何我从未见过他,皇子不是在宫里设了专门的讲堂?为何他会在这?”

    “你都多久没进宫了”,言恂如又趁机抱怨了一下好友,接着声音就突然小了下来,伏在了林信耳边说道,“贞嫔在宫里不受宠,又体弱多病,鲜少出来。咱们的表兄弟二十多个呢,还有好些个公主,讨姑父欢心的多了去了,这位一年见着姑父的次数怕是还没我俩一半多。”

    言恂如又左右望了望,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继续道:“宫里那些个表兄弟哪个是好相与的,据说是前段时间几位皇子闹出了些什么事,惹得姑父都出面了,下令他不准继续去听讲。是贞嫔去求了姑姑,姑姑只好去向姑父说情,这才让他过来的。”

    “比咱两大两岁,听说不是个好相与的,咱俩以后可得绕着他点。”

    林泽话少,偏偏言恂如是个话多的,一天到晚小嘴叭叭的。林泽倒是乐的听他聒噪:“爹爹说过,道听途说作不得数的,看着是个安分的。”

    “得得得,林伯伯的话你可是奉为圭臬”,言恂如一个白眼送给了好友,“那我爹爹还说过人不可貌相呢”。

    “人不可貌相岂是你这样用的,歪曲圣贤。”林泽不甘示弱,白眼送了回去。

    “是是是,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言恂如真是无法,阿泽真是太板正了,主动认输,两人又嬉戏打闹了起来。

    再怎么说萧承平也是个皇子,就算不受宠,也有人上赶着巴结。但是萧承平对谁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久而久之,国子学里的同窗也不自讨没趣了。

    倒是林泽和言恂如身份尊贵,言恂如又是个和谁都说得上两句话的性子,两人耳边天天都是些奉承的话,不经都有些飘飘然。

    自古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人哪都有,林泽和言恂如身边也不例外,两人日日在国子学大出风头,孰不知早已有人眼红的不行。

    昭阳自打林泽入了国子学之后心里就更不舒坦了,近日又听闻林泽在国子学里样样拔尖,林信更是一门心思全在林泽身上,就算再忙林泽的功课也样样亲自过目,有时得空了还亲自接儿子散学。

    “入画,近来大公子和国公爷如何?”清晨,昭阳正准备梳妆。

    “回殿下,自打上次银子的事情之后,大公子便未曾惹过国公爷生气。”入画原本就是昭阳身边的丫鬟,要寻个由头见到昭阳也不是什么难事。

    昭阳一把将手中的金簪甩在面前的雕花妆奁里,“他爹日日管他管的这样紧,他竟这般听话。”因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倒了头发,惹得昭阳对着身后的持墨就是一阵怒喝:“别弄了!”

    入画知道长公主心里不舒坦,跪下道:“大公子倒是抱怨过两回功课太多。”但入画没说的是,林泽是抱怨过两回,但也只是稍稍抱怨了一下而已。她才不会像老实的持墨一般找骂。

    倒是站在昭阳身后的持墨说道:“殿下,您何必日日将眼睛盯在大公子身上?早日有个自己的公子不是好?”

    没想到昭阳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林信到现在碰都没碰过她,她哪里来的孩子,持墨就是在戳她伤疤。

    “殿下息怒”,持墨立刻跪下请罪,“宫里那般多的手段,殿下何不也用在驸马身上。”

    “你说的倒轻巧,那春风露一旦下入茶水,事后国公爷岂会不知,到时候还指望国公爷对我好吗?”昭阳怒上心头,蠢货二字差点脱口而出,“国公爷何等敏锐,一人时从来只喝白水,怕是还没入口,就先察觉出味道不对了。”

    “春风露不成,还有熏香。”持墨连忙道。

    “你难道不知国公爷房里从不用味道过重的熏香吗?”昭阳心里暗道真是蠢出天际的蠢货。

    “婢子有一法子,只不过需要稍稍委屈殿下。”开口的人是入画。

    “说。”

    入画伏于昭阳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昭阳眼神闪烁,略显犹疑:“能成吗?你去准备吧。”

    晋阳公主喜爱素净雅致,而昭阳公主却偏爱娇俏玲珑。二人自小长相便极为相似,有时都让人误认为孪生姐妹,但衣着装扮却大相径庭,气韵风度更是泾渭分明。

    “入画,这般行吗?”昭阳今日不同往日,一袭夹杂着几缕金线的蝉翼薄衫,只衣襟上用丝线勾勒出一双栩栩如生的振翅粉蝶;不是往日里昭阳喜爱的瑞香,今日是一缕淡淡的桂花香;细长而舒扬的远山黛眉更衬得眼如秋波含情脉脉。

    清幽雅致,端庄大方,温柔体贴极了。

    “殿下放心,主君最喜爱的便是这副妆容了。”入画给昭阳细细的打理着头发,并未散发,而是用红线将长发从脖颈处松散地系住。“日子算准了,就是这几日,只要行周公之礼,殿下不愁没有自己的小公子。”

    “若是此次不成,那日后可要再想,可就难了。”

    “殿下且不要多心,全心全意,上天一定会赐给殿下一个公子的。”

    “殿下且记住,晋阳长公主以前向来是喊主君小名竑郎的。等有了小公子,殿下何愁主君对殿下不好呢。”入画又跪于昭阳身前给昭阳的手腕上系上了红线,红线上串的是一颗小小的泛着柔和光泽的和田玉,“殿下,有句话婢子可能会冒犯殿下,但……”

    “讲罢。”

    “晋阳公主生前在林府从来不让下人称其为殿下,而是称为夫人。”

    林信先是查了林泽的功课,后又在书房处理了许久的军务,却觉得眼前有些模糊,神情也开始恍惚。林信想是这几日军务繁忙未曾休息好,有些头疼想必是累了,又在书房待了一会,隐隐的开始有些神志不清,便想着回房休息罢。

    一入房门,淡淡的桂花香若有若无,林信似是许久没有闻到这般香味又似是极为熟悉,转过屏风,看见了坐在榻边的女子。

    “竑郎…”

    “晋阳。”

    “绾绾,我好想你…”

    昭阳眼神暗了暗,绾绾是姊姊的闺名。不甘又如何,昭阳伸手扯下了床榻上的青纱帐幔。

    第二日,晨光熹微。

    “昭阳”,林信惯于早起,此时见着身边躺着的人,皱了皱眉,有些讶异。

    “竑郎”,昭阳见着林信有些询问的眼神,娇声回应道。

    林信什么也没有说下了床榻,昭阳起身侍候林信穿衣,林信没有拒绝。林信出了房门抬脚就进了书房,他拿起昨日喝的茶杯和白水,似是查看了一番,没有什么异样。

    不过若是昭阳真的下了药,夜里早该差人把水给换了,今晨要查根本查不出来,且这种事情如何能查,做丈夫的怀疑妻子给自己下药想想就荒唐。

    且林信昨夜里除了有些头晕头疼之外,什么异常也没有。可他分明听到了一声竑郎,也许是晋阳昭阳两姊妹感情深厚,晋阳以前给昭阳讲过罢。可笑昨夜里他竟把昭阳错认成了晋阳,想想就荒唐,晋阳永远不会回来了。

    两月后,五月鸣蜩。昭阳长公主摸出了滑脉,脉跳流利而不涩滞,脉象圆滑如按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