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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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麟儿

    林泽的院子是林信亲自选的、晋阳公主亲自布置的,纵使小了些,位置却极好,冬暖夏凉,又是离着主院极近的一座院落。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不远处便是一带荷池。院后一片瘦竹郁郁葱葱,瑟瑟秋风里的一片青翠,正好隔绝了帅府演武场的喧嚣。

    夕阳的余晖使整个院落染上了一抹柔和,院内一座亭台,几处回廊,一张案几。

    院中的银杏树下吊着一架秋千,倒是让人诧异它怎会存于公子的院落当中;不起眼处还有几株梅树,光秃秃的枝芽和深棕色的树皮静静地隐没在院墙之下。

    推门而入绕过屏风,进入内室,房里漫着淡淡的药味,林信皱了皱眉。林泽面朝外后背紧靠着墙、蜷缩着侧卧于床榻最里,脸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林泽听到声响睁开眼,见是父亲,立马瑟缩着转向里边,连带着被子被裹得更紧,脑袋几乎要埋入被子当中。

    “阿泽。”林信坐于床榻边轻声唤了唤,小人儿没有半点动静,“听说你不肯吃药,也不肯上药,还打翻了药碗。”林信顿了顿,还是没有动静,“转过来。”

    林泽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极不情愿地翻身,下意识地躲开了林信伸过来探温度的手,闭着眼睛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晕出眼泪,许是怕惹恼了父亲连哭声都不敢太大。

    林信不由叹了口气,依旧伸手探了探林泽的额头,见退了热,倒也放心下来。荆杖扑作教刑,也就是看着吓人,不过是疼在皮肉间。

    “好了,到底你也只挨了三下,哭成这样。”

    “疼…”

    刚拿出怀中的药罐准备给林泽擦点药,还没上手林泽便哭嚷了起来:“爹爹。”

    “又怎么了。”

    “疼的很。”

    “下次还敢不敢胡闹了。”

    林泽下意识地躲,不过床榻也只有那么大,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口里只胡乱的喊着爹爹轻点,眼泪又糊了满脸。

    上完药后林信净了手,借着盆里的水和帕子给林泽擦了脸。

    “哺食过后,把药喝了,不许再闹了。”最后一句林信加重了语气,颇有点警告加威胁的意味。

    “爹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你闹这么一出,可有半点规矩的样子。且不说你不敬尊长,实为不孝;就当日你拉着恂如和你一起胡作非为,可有想过事情败露之后,会连累好友?实为陷朋友于不义;风起于青萍之末,你做得出肇端,可有想过终局。若陛下真要追究,你有想过后果吗,又岂是昨日三棍子可以解决的?不计后果,莽莽撞撞,实为不智。”

    林信并没有疾声厉色,反倒是温言温语、循循善诱,一阵话倒是说的林泽耳红面赤,心中真真是有些懊悔了,委屈的情绪也淡了些。

    许是这一年来林泽总觉得父亲不再像以前那般,林府也变得冷冷清清,加之母亲去世又有些敏感多心,患得患失,总想着闹出些动静引起父亲的注意。不是今日从树上摔了下来,就是明日逃课翻院子,可林信总是冷冷淡淡的。像今日这般多话循循善诱实在是少见。

    并不是林信单对林泽不体贴,只是这一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林信着实是心情不好,面对患得患失的林泽实在是分身乏术。

    林泽一双泛着明澈的鹿眼此时略带红肿,连带着脸都有些浮肿,分外令人怜爱。他手脚并用地钻出被子,一把抱住林信的脖子:“爹爹,孩儿知道错了,孩儿不是故意胡闹的,以后不会了。”

    林信拉起被子给林泽裹上。

    父子二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无非是一些今日吃了什么糕点、昨日在路边摘了果子之类的小事。林信见儿子讲的津津有味,一扫这两日的不快,到也不忍拂了孩子的兴致,专心听着,听到林泽将自己偷偷干的坏事说漏嘴,好笑之余又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敲上林泽的额头:“又胡闹。”

    不知为何,在之后的岁月里,也许林泽不再记得了,林信却时常想起这弥足珍贵的一幕,眼神里满是温柔的怀念,透过去是流沙般的时光。

    “后日我和你母亲进宫,你跟着去,向陛下和太后谢罪。”

    “知道了。”听到林信说的是“母亲”,林泽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还有,日后不管你情不情愿,私底下可容你一段时间,但外头称呼的事不容你胡来,人前你别给我整幺蛾子。”

    听到这句话,刚被捋顺毛的小狮子瞬间又炸毛,但在父亲的面前又不敢太放肆,只一骨碌地从林信怀里挣脱,连人带被子滚到床榻里头去了,只留了个后脑勺给林信,大有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意味。

    “阿泽。”

    沉默。

    “阿泽。”

    沉默。

    “你若不理爹了,爹便走了。”

    还是没有动静,林信干坐了小半盏茶都不到的功夫便起身了。

    身后传来吱吱悠悠的关门声,林泽试探性地回了头,见房中空空如也,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气恼之情,一把踢开被子,接着又是锤枕头又是扔被子。闹了一阵把床榻弄得一团乱之后仍不解气,汲着鞋子跑到门边拉开门,刚想踏出房门便愣住了。

    只见林信站在门边,一脸戏虐地看着自家儿子,就差笑出来了。

    林泽顿时酸水上涌,紧接着就是嚎啕大哭,一身单薄的中衣站在风中感觉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儿如何这么多眼泪,莫不真是水做的。”林信真是没办法,抱起林泽就听到他在自己耳边道:“爹爹莫要生气了。”

    “爹何时生气了。”

    新婚三日后的回门,林信带着昭阳和林泽进了宫。所幸林泽这回没有闹腾,当着众人的面,对着昭阳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母亲”。

    皇帝先头听到自己宝贝了好几年的小外甥病了两日,这会见到林泽又有些没有血色的小脸,真真是心疼不已。在把林泽送到太后宫里后,对着林信就开骂,一个砚台直接砸到了林信的脚下,就差指着林信的鼻子骂他是个后爹了。

    林信在心里默默叹息到自己真的里外都不是人。

    林泽在太后宫里先是被宝贝了好一阵子,后见到随着皇后来的言恂如,正是好动的年纪,两个人又不知道上哪疯去了。

    众所周知,林泽凭借自幼的聪慧和机敏,绝对是众多小辈中最受宠的一个。见到病怏怏的林泽,太后实在是忍不住,骂道怎会有如此黑心肠的爹。

    回去之后林泽突然对林信说他想要进国子学。

    “爹爹,恂如说来年出了正月,他要入国子学读书了,孩儿也想去。”

    林信有些吃惊,言恂如和林泽明年开春也不过七岁多点。

    相较于太学专收六品及以下的庶族地主官僚及平民子弟,且大多是需经过各级官学层层选拔上来的,因此学子都有了一定的年岁,不开设小学,只设五经博士讲解经典;

    而国子学则专为贵胄而设,开设小学从训诂、字书、韵书开始讲起,但入学者仍需一定基础,同时有规定满十岁方能入学。

    因考虑到农事,时人大多在正月农事未起、八月暑退、十一月砚冰冻时三个时节入学,各级官学和太学均是按此开学;

    但国子学专为贵胄而设,自是不需要考虑农忙,当今陛下又极为重视教泽,自出了正月开学便不设假期直到十二月中旬散学,就连休沐日也少的可怜。

    虽说林泽和言恂如两个皇亲国戚未到年岁便入学,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林泽今年可还未曾提过笔,估计也就将《开蒙要训》和《千字文》读了个七七八八,可能识得几个大字罢了。本也到了该提笔的年岁,只是这一年多事之秋,林信也未能顾上,一来二去就给耽搁了。

    “可是你还未曾拿过笔,如何去得。”

    “现下才刚立冬不久,还有一整个冬天,爹爹教我便可。恂如说他习字都快一年了。”

    林信闻言又开始感慨,果然是言老兄有闲心,无事可做便在家折腾儿子。“冬季可不是习字的好时候,你若是吃的了这个苦,来年开春爹爹便允了你。”

    “爹爹真好!”林泽那喜笑颜开的模样简直像是林信已经允了他的样。

    天缘凑巧,林泽与言恂如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于腊月十二。道经曰:十二月十二日太素三元君朝真,谓之百福日。

    两人同为皇帝近亲,皇帝便做主每年在宫中为二人设生辰宴,除了去年,腊月十二这天的宫宴只有最亲近的几位长辈在场,余下的便是年岁一般大的皇子和各府的公子。

    登高易跌重,常有人言,二人如此受晏平帝宠爱未必是幸事。

    那天晚宴,孩子们怡然自乐,林信则拉着言偃在一旁问了许多关于孩童习字的事。突然让言偃发现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大将军也会有如此接地气的时候。

    “则诚,当年你可位列国子学八大才子,如今此等小事为何如此紧张。”言偃一脸戏谑,整足了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两人的生辰礼年年都羡煞了京城王孙贵族的公子圈,林泽今年收到的生辰礼中有一套文房四宝,湖州笔、宣城纸、徽州墨、端州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