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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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乖张

    日落后的金陵城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寂静的无边,像一出刚刚下场却意犹未尽的戏台。每当旭日初升,便又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内城城东处聚集的府第或为官、或富商,寻常百姓向来很少踏足。宵禁之后的街巷应是寂静;深秋,又为这寂静平添了一份萧索。

    天,很快黑的昏沉混沌,各家刚点起的油灯亮的晃眼。

    “人还是没有找到吗?”正堂上的人眉间明显染上了些许着急的神色。“一个孩子,找了两个多时辰没有找到,一群人平日里怎么做事的!”透露出的怒意让底下的人不由的心神一惧。

    林信,一身玄色燕服,严整的一丝不苟。多年统领兵马的沉淀和久经沙场的风霜让人身如渊渟岳峙,即使处于平常,也是不怒自威。

    “侯爷,府兵常备八百,人已经派出去的差不多了。金陵内城上上下下都已经寻遍了,大公子还是没找着。上外城寻,恐人手不够。倒不如从京郊大营调出一支小队,也是……”底下林府掾属成岭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的兄长成峰给制止了。

    再看向林信的脸色,已经沉的可以滴出水了。成岭身为帅府掾属已不是一日两日,却说出如此不知轻重的话。

    “兄长,已经过了戌初一刻,宵禁已入,若是再找不到阿泽,恐生出事端来。不如向宫里递折子,一来有宫里相助寻找阿泽,二来也避免擅自调动兵马。”说话的人是林府的四爷,林信的嫡亲兄弟,林佋。

    林信抬头一望,见天不久就有风雨大作的倾向。他实在放心不下。

    “递折子。”

    林信站在帅府的廊下,帅府因去岁的缟素还略带凄凉。消息传入宫中,一时间必是人仰马翻。当今大梁的天子,是林府嫡长子林泽的嫡亲舅舅,晋阳长公主的嫡亲兄长。陛下对于自己这位同胞妹妹的疼爱金陵城内是人尽皆知。爱屋及乌,夙慧的林泽更是集宫里的太后、陛下等长辈的万千宠爱于一身。

    只是上天似乎总是要给人间平添一些苦难。去岁,秣陵失守金陵围城,林信自北境千里勤王,历经三日鏖战终解金陵之危。而晋阳长公主却于此时难产,彼时林信正于城外收缴叛军,清理战场,收到消息赶回家中时却已天人两隔,鸾凤不再。

    那一刻,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事。晋阳长公主一想到城外浴血的丈夫,城中无父可怙的幼子,心悸多梦,竟于一夜早产,太医女官接产时竟发现长公主腹中是双生子。三天三夜的苦难,晋阳长公主撒手人寰,给林信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而小公子却于乱军中丢失。

    “侯爷,大公子找到了。”成峰在得到宫中的人手后统筹分配,向外城的各个角落搜寻,整个金陵城都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终于有一小队在外城城西的城墙边上找到了林泽。

    眼见着自家侯爷的神色放松了下来,成峰却抢在林信开口前补了一句:“只是大公子闹着不愿回来,陛下便把大公子接入宫中了。”

    “罢了,随他去吧。”说完,林信便转身向内院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吩咐了成峰两句府里的军务。

    成峰一一应下,看着自己北境时主帅的身影,突然觉得这一年来林帅威严的身影不知不觉间添了几分落寞,那种凄凉是时间不能消解的,像是他们在北境战场下大漠黄沙边看到的天边孤鸿。

    十一年前二十一岁的林信,意气风发,那日金陵城中十里红妆,晋阳长公主下嫁忠勤伯府的嫡长子林信。琴瑟和鸣,两心相契,一时传为京城美谈,11年来林信房中都不曾有过妾室。切肤之痛确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的。

    “侯爷。”

    “大公子今晚不会回来了,抱琴不必等了,下去歇着罢。我来看看清儿。”

    抱琴是晋阳长公主的陪嫁丫鬟之一。自从长公主去世后,府中一直没有女主人,三个孩子也一直是由她们尽心尽力照顾着。

    林信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又想起初见时的岁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曾经做他沧浪之水的人儿如今给他留下了三个孩子,却让他的孩子早早的没了母亲,无母何恃?林信每每看到襁褓里的林清,便会想起至今依旧流落在外不知所踪的林濯,不知不觉间便落下了泪。

    因林信常年征战驻守北境,两人也算聚少离多,林信二十又五才得了第一个孩子。林泽自幼聪颖,晋阳长公主也将林泽教养的极好,年纪小小的林泽顽皮好动却进退有度,深得一众长辈的欢心,每每林信得空回京,父子两人一个闹一个笑。

    林信不在时,长公主的家书中总写着阿泽如何翘首跂踵的盼着父亲回来。在时,整日里对着父亲“不依不饶”的。每每要离开时,总是在府门口抓着父亲衣袖哭天抹泪的。

    可能是幼年丧母带来的伤痛过于沉重,林泽这一年里性情越发的孤僻,五尺微童不再,偏激的时常让林信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余香缭绕,宫殿里处处透着华贵。此时却断断续续传来幼童弱弱的哭声。

    “好了,不哭了,阿泽都快成小花猫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快,告诉舅舅,是不是又闯祸了挨爹爹教训了。”月上中天之时,大齐的天子放下了一桌子的奏折,专心致志的哄着一个小孩。

    “才不是!”小孩三分气愤,七分可怜,依旧哭的不能自已。

    “那你为什么一声不吭离府,大半夜也不回家,让长辈找的人仰马翻?嗯?”

    舅舅的一句话成功的让外甥哭的更凶了。

    “好了,舅舅也不问了,明早送你回府,自己和你爹爹解释去。”

    “不要!”

    “再不回去,你爹该着急担心了。”天子温言温语的时候向来是少有的。“今晚先休息,明日回去好好和你爹说话。”

    “呜呜呜……”小孩又抹了抹眼泪。

    次日晨光熹微之时,帅府里府兵例行晨训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泽终于于日上三竿之时从林府的角门回到帅府,一入院中,便看到在演武场里巡查府兵操练的父亲。

    带着后悔和胆怯,林泽走近了一些,却没敢靠的太近,只在林信身后五步之遥站定,心虚又气短:“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