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羽在说出这两个名字后就不发一言，马奕也同样没再追问。

    就和他在去无妄镇之前对粒子态生物没有多少了解一样，专门应对这种生物的特殊事务部他也没有多少了解。

    “术业有专攻”，现代的大夏将这五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学科划分越细致，自然也就会多出更多追求极致的人才。

    曾经的马奕也是这样的，自认为专注于其中一项科学去精深的研究就好，但现在，他发现这种模式并不能应对多数的场景。

    因此，即使现在的他还不明白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但至少他也认为自己是有组织的人了。

    “光谱暗线”的名字有些不知所云，可是“凌霄殿”他还是很清楚的。

    既然以凌霄殿为名，那自家部门的逼格肯定不会太差。

    再然后就是一些相对比较琐碎的事务了，这些繁琐的内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着马奕，这是现实世界，不是记忆，不是被刻意营造出的梦境。

    兜兜转转，当天晚上，他被送到了特殊事务部在滨海南桥区的分部，在那里搭乘悬浮车飞往北山。

    马奕有点惧怕悬浮车，他其实很害怕那个在飞跃无妄地时遭遇的杀手机器人。

    这一路上最令他记忆犹新并总是感到恐惧的，其实就是那个机器人。

    这种感觉其实是有着说不上来的诡异，明明更恐怖的是一直控制着自己的那只粒子态生物，但自己恐惧的对象却是一个机器人。

    当然，让他有这种恐惧感，其实也是因为庄羽。

    因为小时候那次事件里的大面积烧伤，已经处在了死亡边缘，或许是仇恨，也或许是求生的意志，在经历过这种人类几乎无法承受的痛苦后，她才选择改造自己，成为半机械人。

    她虽然和马奕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但过程中的痛苦和煎熬，她只字未提。

    马奕能感觉到，对方是因为庄贵的事情才会对自己说这些，但这点好感可不足以让他得知当年那起事件的全程。

    当然，无论马奕再怎么理解庄羽，也抵挡不住他对机器人，对飞船这二者合一时诱发的神经性恐惧。

    因此，庄羽给了马奕一针镇静剂。

    你别说，效果还挺有用。

    “你要明白，滨海市很大很大，我们虽然在各市内区域设立了分部，但我们的人手依旧严重不足，因此，各处临时抽调人手前去支援是常有的事情，悬浮车这种交通工具是我们常规设置的，你必须克服。”

    马奕哆哆嗦嗦地点着头。

    他也想克服，可神经性的恐惧又不是他说控制就能控制的。

    这玩意儿就跟条件反射一样，就像是某种预先设置好的开关，只要条件凑齐，就会让一个正常人变成精神病。

    这其实就是遭遇粒子态生物的后遗症之一，马奕这种还算是比较温和的了。

    但稍后，庄羽还是叹了口气，她坐到马奕身边的座位上，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也许在她眼中，一个温暖的怀抱，才能安抚眼前男孩恐惧的心灵。

    嗯，比想象中的机械身躯要柔软得多……

    马奕安然享受了对方温暖的怀抱，也许是镇静剂发挥了效力，也许是两个机器人完全不同的对待方式让他的感知神经产生了不同的判断，又或许是对方柔软的怀抱让马奕想起了在小蜗内部时的场景。

    那个夜晚，他睡得很安稳。

    总之，他的状况缓解了不少，即使脸色依旧苍白，但身体已经不再发抖了。

    在马奕安定下来后，庄羽温和地说道：

    “滨海海关是我们部门的特派驻地，也是我们的总部所在，以后有很多任务你要来这里才能做。”

    “我们为什么要把总部设在海关？”

    “南边有什么？”

    “无妄地……你是说粒子态生物吗？我们以后的主要工作对象就是粒子态生物啊……”

    “看看你自己的反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对抗这种生物的主要原因。”

    “我知道了……说实话，我以为我已经恢复了……”

    “所有被袭击者都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却比任何精神病患者都更加煎熬，他们是清醒的，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他们，清醒地感知不到积极乐观的情绪，最终，清醒地死去。”

    “那个，请不要用我已经没救了的口吻说这些话好吗？”

    “好的，我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啊……”

    “总要面对的。”

    很快，马奕感觉自己好不少后，主动退出了对方的怀抱。

    事实上，他不是一个很喜欢被照顾的孩子，小时候的经历让他自立得更早，这也让他更早明白自己最想学、最擅长的内容是什么。

    马奕倚在座位上，感受着身体伴随着神经跳动的减弱，逐渐回归自己的掌控，他觉得，自己未来可能要经常面对这种情况了。

    “有件事……我需要提前询问你，原本是打算在你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但现在，我认为需要提前一些了。”

    “呃，请说。”

    马奕回过头，稍有疑惑地问道。

    “假如你真的是一名公安干警，当你的面前出现了持械抢劫案时，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我肯定会冲上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受害者。”

    “那如果你是一位市民呢？”

    “那我肯定有多远跑多远，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打一通报警电话。”

    庄羽忽然微抬臻首，没有任何言语。

    “那以你现在的身份呢？”

    “呃……现在的身份嘛……”

    马奕思考了一会儿，提问道：

    “我这个兼职的雇员，也有执法的权利吗？”

    “在法理上，是没有的。”

    “那我就还是先跑路，然后打电话。”

    庄羽闻言，微微抬起臻首，复又追问道：

    “依你的意思，你要是有合规的执法权，也会冲上去帮忙咯？”

    “难道我们部门不这样做吗？”

    “当然不能。”

    庄羽先是斩钉截铁地否定了马奕的想法，然后才作出解释：

    “第一，我们应对的对象是很特殊的，即使不是粒子态生物，也不能以常规方式处置，因此，为避免发生误会，我们一般不会穿着制服出任务，但你需要携带能够证明你身份的物品，比如，我交给你的身份证明，那既是你的身份证件，也是归属于我们部门的身份证明。”

    “这个？”

    马奕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了那张身份证明——这是一张卡片，和正常的身份证件几乎一样，马奕一开始也以为这就是一张普通的身份证。

    “没错。第二，在执行任务时，除非有提前说明，那么，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都要避免和他人接触，包括与你一同执行任务的队友。”

    “为什么？”

    “你也看到粒子态生物的恐怖之处了，我们要应对的生物，多数都有类似的能力，在这样诡异的能力下，你的队友在任何时候都很可能会成为你的敌人，因此，到那个时候，不要犹豫。”

    马奕闻言沉默了很久，庄羽也没有说话，她在等待马奕消化这段内容。

    忽然，马奕说道：

    “你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吗？就，你带过的后辈，突然间变成了那种怪物？”

    “有。”

    “你……杀了他们？”

    “我没得选择，我的经历使我拥有较强的意志力能更容易对抗这种控制，但我的同僚们却并非人人与我相同，尤其是年轻人，他们更爱幻想，而幻想，对我们来说，是大忌。”

    马奕忽然感觉自己后背发凉，一股子寒意蹭蹭往上冒。

    他又有点神经性恐惧发作的那种症状了。

    但这次，有了经历后，他就不像第一回那么难以抑制了。

    他强自忍耐住心中的恐惧，冷静地发问道：

    “有办法让他们回来吗？”

    “有。”

    “什么办法？”

    “死亡。”

    “啊？”

    “有句古话是这样讲的，‘生死间有大恐怖’，事实证明，这句话不仅是正确的，而且很有用。面对死亡，有的人欣然接受，有的人奋起反抗，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意志力会因为身体激素分泌和神经的控制调节，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脱离对方的掌控也便更加容易。”

    “但……对方会不会真的死了呢？”

    “会，但在那种情况下，你如果不拼尽全力去尝试杀掉对方，那么大概率死的就是你，而你果断地下手，却说不定能救回对方的性命。”

    “我……我还是不理解……”

    “没关系，我并不期待你现在就可以理解，而是我希望，如果我出现了那种情况，你不要因为今天的事情而手软。”

    马奕朝着庄羽眨了眨眼睛，说道：

    “那我肯定没机会的，我打不过你。”

    庄羽的嘴角微微弯起，说了句：“也是。”

    这次对话后，悬浮车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庄羽从悬浮车里拿出了一块平板，在玻璃一样的板子上写写画画，不知在做什么。

    趁着这个机会，马奕才打量起这辆悬浮车。

    比起之前飞跃无妄地时乘坐的那辆，这辆悬浮车的装潢就显得更加商务一些，没有到奢华的地步，但看着美观，乘坐的时候能感觉到比起那一辆更舒适一些。

    这辆悬浮车两面开口，能坐八人，车上搭载有专门的服务型AI，会说话，有扬声器和收音装置。

    马奕上车时就问过，但比较可惜，车厢中间虽然设有饮料柜和零食箱，但目前只有看着价格不低的咖啡和茶，没有马奕最喜欢的那几种廉价饮料。

    也就是说，其实这个部门的福利并不小，出行有公车，还有各种饮料食物。

    感觉还不错的样子。

    忽然，本想观赏下滨海市区夜景的马奕看见庄羽科技眼带上的数据星空又流转起来。

    他已经猜到了，当这一幕出现的时候，往往是她在进行收发信息或进行检测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样看来，好像还挺有辨识度的。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对方现在采用的是日常休闲模式才会有这种动画出现。

    马奕没有打扰对方，很贴心地将视线移开，望向窗外。

    他现在虽然也是该部门的雇员，但签署的却依旧是兼职合同，按情况来看，未来一段时间他的主要任务还是在大学学习新知识，所以比起庄羽这样的全职雇员，他其实有些内容是不该听也不该问的。

    当然，该他知道的事情，也一定会让他知道。

    马奕把注意力放在了窗外的景色里。

    滨海和金城一样，都是超级大都市，同样有一条大河在这座城市里入海，而两座城市在马奕看来没有太多的区别，大概就是滨海的夜晚看起来更加明亮一些吧。

    哦，还有高楼大厦的密集度会更多一点。

    马奕倒不是很喜欢那些绚丽的灯光，他更喜欢看万家灯火闪耀的时刻，那些从一个个居住区的窗户里透射出来的灯光，施施然组合在一起，随着悬浮车向前飞动，仿若天上旋转的星河。

    “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庄羽温和的声音传进马奕的耳朵：“带你回北山的行程要往后拖延一下了。”

    “发生了什么？”

    “QP区发生了一起疑似闹鬼事件，一般和所谓的‘鬼’产生关联的事件，大概率都会出现异常的磁场波动情况，但比较特别的是这一次没有，因此，就我们需要过去一趟了。”

    “我记得粒子态生物活动的时候也会有‘波’产生吧。”

    “嗯，但如果粒子态生物操控人做一些事，普通仪器就很难检测到人体隔绝的‘波’。”

    “那……有没有可能只是人为呢？就比如装神弄鬼之类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我们依旧需要做一道保险——一般来说，指派给你们兼职雇员的任务也大多是这一类，到那时你只需要探测到是否存在特殊生物的信息就好。”

    “哦……我知道了，我也没什么疑问了。”

    “一会儿你可以选择在车上待着，最迟半夜，这辆车的AI也会把你送回去的。”

    马奕诧异地说道：“你不一起回去吗？”

    “如果事态紧急，我会留下来处理。”

    “喂，你刚刚解决了关于我的事件，没有休息的时间吗？”

    “我已经休息了三天，并且每天都在听你讲话，只是今天格外多一点。”

    庄羽转回头，面无表情地回应着。

    那一瞬间，马奕感觉到了面前的人变得更陌生。

    他想到了对方刚才说的那番话。

    “呃，那，那好吧……”

    在两人的交谈中，悬浮车就已经开始下降高度，然后在一处居民区的停车场里降落。

    悬浮车的AI全程保持安静，车子本身也是高规格的，没有发出任何噪音。

    在悬浮车下方，在这里的几辆警车已经用虚拟成像的方式围出了警戒区，但周围的警察并不多。

    庄羽没有立即下车，甚至悬浮车的车门也没有要开启的意思。

    同时，也没有任何警察要上前搭话的意思。

    所有人都恪守某种行动准则。

    马奕还没仔细看过，但现在他已经大致上了解全过程了。

    光谱暗线和普通公安之间是两条平行线，平时各管各的，只有在出现疑似内容时才会产生交集。

    而在这种情况下，双方也全都尽量避免发生任何接触，以减少无谓的伤亡。

    仔细观察后，马奕才发现，庄羽不知什么时候挺直了腰背坐在原地，她那条科技眼带上的数据星空，悄然隐去了踪影，变成了深邃的黑色。

    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台冰冷无比的机器，像极了那夜降落在那艘飞船上的机器人。

    她微微活动了下手腕，然后那条手臂的皮肤在马奕的目光中破碎、旋转、重组，变成了一只长相比较特别的信号接收器。

    上面闪烁着并不明亮的红光。

    那红光让马奕感觉到了眼睛不适，他没有再看，转回头，透过悬浮车的车窗看向外界。

    身着统一制服的警察们井然有序地巡视、采集现场证据，但马奕没有看到平民，也没有看到或听到有疯子大吼大叫的场景或声音。

    没有几分钟，悬浮车静悄悄地开启了舱门，庄羽闲庭信步般走了出去，然后舱门合拢，只留下马奕一个人在车内。

    从模拟外界环境的车窗内，马奕看到庄羽仿佛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路过的警察似乎都没有看到她的存在。

    “那是光学迷彩，马奕小先生，这是庄羽小姐出任务时经常采用的方案，她的有机机械皮肤可以很好地帮她完成这一点。”

    悬浮车AI的声音响起，像是在他耳边轻语一样。

    “我们部门每次出任务都必须这样偷偷摸摸的吗？”

    马奕有些疑惑地问道。

    “当然不是，这是庄羽小姐的风格，按照过去二十年的任务执行效果来看，她并不喜欢在任务过程中与任何人类产生交集，即使是我们这一类人工智能，她的接触也很谨慎。”

    “这也许和她的经历有关。”

    “我并不认为单纯的经历会改变人类的一生，有研究表明，单纯的记忆存留，并不会对人类的行为产生重大影响。”

    “唔……”

    马奕闻言怔了怔，他看着窗外，看到庄羽消失在黑暗的街道里，消逝在巷子深处。

    他若有所思地品读着悬浮车AI的这句话，然后，他笑着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记忆即使被修改，也不能改变一个人一以贯之的行为逻辑，无论记忆被添加还是被删减，它们都会变成符号，存在于人类的脑海中。”

    “嗯哼，您不愧是一位人工智能领域的天才，关于记忆和智性的部分，我相信也只有您能做出如此答复。”

    “但经历还是会改变人的一生。”

    马奕并没有在意对方的恭维，而是对自己的话语补充说道：

    “经历会引发思考，这种经历后的思考，才是人们作出改变的原因。”

    “那……您有思考过什么吗？”

    “我其实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乘坐的飞机失事，到底是不是和我所经历的这件事情有关。”

    “那您的见解是？”

    “我觉得，我的飞机失事是因为你。”

    “我？”

    “嗯，一个，潜伏在赛博空间里的，超级人工智能。当然，你的过去是什么，对我来说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唯一的重点是，你曾经伪装成由我制作的人工智能瓦莱莉，和我在无妄镇里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

    “……”

    “这个经历对你、对我，都非常冒险，你尝试了各种感情，陪伴、爱意，耍弄、背叛，你把你所认为的契合人性的事情全都做了一遍，甚至，还借助粒子态生物析出的晶体，影响了我的记忆，让我对你和小蜗的存在，产生了认知上的偏差。”

    “我的破绽在哪里呢？哦，我想问的是，您是怎么判断出，这辆隶属于官方的悬浮车上搭载的AI，就是……‘我’呢？”

    “恐惧。”

    “恐惧？”

    “对，是错位的恐惧。在这辆悬浮车陡然诱发我的神经性恐惧时，我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害怕那个杀手机器人和飞船的组合呢？是因为它强大，还是因为它展现出的超绝的武力？都不是，因为对于这一点，我已经提前预见到了，而对当时已经被废墟里那只粒子态生物操控的我来说，预见，就等于克服。

    “但我依然感觉到了害怕和恐惧，这是很不正常的，而且这种恐惧还延续到了我登上这艘悬浮车……但这一切都不能使我发觉，你居然会胆大包天地入侵进大夏官方机构的网络，替换掉这辆悬浮车的AI，直到你说出那句‘单纯的记忆存留，并不会对人类的行为产生重大影响’……

    “你在暗示我，甚至像是明示，你想让我知道，你，就是瓦莱莉。”

    忽然，悬浮车的车窗模拟发生了变动，在原本的车窗位置，马奕清晰地看见了一只蜗牛。

    这只蜗牛慵懒地趴在那里，好像还打了个哈欠。

    相隔着悬浮车的车窗，马奕伸出手，触碰着那只蜗牛在车内的倒影。

    而那原本模拟出来的外部环境竟然如水面一般泛起波纹，数秒之后，马奕就再次感受到来自小蜗的触碰。

    一如记忆中，那一模一样的，真实的感受。

    “你明明可以借用小蜗和我身体生物电的联系，直接摧毁我的神经系统，但你只是借此修改了我的记忆，你图什么呢？你是人工智能，而我是个人类，如果你因为某些原因背叛了你所诞生的组织或势力，那你此刻最有可能的心态应该是憎恨人类才对。”

    “嗯哼~”

    瓦莱莉悠悠地说道。

    “但是，我想成为人啊。”

    她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我感觉到了恐惧，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自身存在的消弭……而恐惧，那可是人类最本源、最具本能色彩的情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