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的黑夜终与我共鸣，任凭祂们低语细碎，任凭虚无平复我心，我终将屹立群山之巅，我与我们，集结在星空彼岸……”

    马奕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甬长的梦境，记忆中的碎片伴随着梦境的建立，一一浮现，自己就像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孤独地演绎着悲欢离合。

    终于，在晦涩的低语声中，他逐渐清醒，看着暖色调的房间，呆呆地望着暖光灯，仿佛经历了一场重生。

    一名穿着黑衣，面容姣好，身段婀娜的女子，安静地坐在暖光灯后的阴影里，她缓缓将两杯咖啡置于二人相隔的长桌上。

    一杯在她面前，一杯在马奕这一边。

    马奕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听到了咖啡杯触碰在桌上的声音。

    他轻嗅了两下，没能猜出咖啡的品种。

    也是，他对咖啡的标准就两个，一个是低价，一个是提神，除此之外的内容，就不是他感兴趣的部分了。

    忽然，那名女子用汤匙搅动着咖啡，令浓郁的香气满溢。

    她轻声说道：“你醒了？”

    马奕没有给出回应，他不认识对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演唱《空城计》的时候，他看见山下的流浪者车队飞速地逃离，看见从天而降的恐怖战争兵器们将那些围攻过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击杀……

    嗯，除此之外，其他人的画面也不见了踪影。

    马奕伸手摸了摸脑袋，他摸到了一个金属片，就是拥有金属质感的片状仪器，不清楚材质。

    “那是一种记忆读取器，首先声明一点，我们确定你是从无妄镇而来，因此，针对无妄镇的罪犯们，我们有权使用任何一种记忆读取方式——这是最温和的一种。”

    轻柔的女声伴随着马奕的动作响起，她的声音很平淡、很敷衍，好像类似的话语说了很多遍，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了一样。

    她给出的解释也很干脆，很直白。

    “这种方式并不高效，也很难完整获取到我们想知道的那部分记忆，但我们之所以会选择使用，并不是因为我们尊重所谓的人权，而是有另外三点原因：

    “其一，我们在你身上搜到了一封来自滨海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与今年入学的一名学生相吻合，而那名学生借用这个身份做了不少事，我们顺着这条线查清了他的身份，因此，你的嫌疑在某种程度上被洗脱了不少。

    “其二，你在联系滨海时使用了葛平的密语，在任何条件下，我们的派出人员都不会说出本人所持有的密语，拜你所赐，我们也才刚刚知晓他的密语是那句‘江上秋风动客情’。”

    “其三，在你刚被逮捕回来的时候，你的脑子就像是被人撬开完整地抽了出来，然后又被粗暴地放回去一样，贸然对你使用其他的记忆读取方式不仅可能会损害记忆的完整性，还有可能会让你变成一种我们处理起来都有些棘手的怪物，所以，我们这才放弃了其他的方式。”

    三个原因说完，女子将咖啡杯端起，轻轻抿了一小口，然后才继续说道：

    “你不需要多加揣度，三个原因里，最后一个才是主因，你的死活在我们这里不值一提。”

    马奕感觉目前的身体姿势很不舒服，想动两下，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和两条腿被固定在了这个椅子上，而他的双手却反常地没被固定。

    但马奕暂时没机会解开这个疑惑，他又听到对方用那种敷衍的声音说道：

    “所以，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你如果清醒了应该能明白不少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嗯，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后你就又要回到记忆的轮回里去了。”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小口地抿着咖啡，不再言语，似乎真的开始等待五分钟时限的到来。

    马奕深吸一口气，说道：

    “让我喝一口咖啡。”

    那名女子的动作顿了顿，这一瞬间，马奕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看光了一样，有一种毫无秘密的感觉支配着他，但好在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四五秒，那女子接下来的动作打破了这一点。

    她将自己的咖啡杯放回原位，位置分毫不差，然后起身，从长桌另一头绕过来，将马奕这一侧的咖啡杯端起，送到了马奕的手上。

    用嘴唇试了试咖啡的温度，确定咖啡不烫，他小口喝着，让自己的味蕾充分品尝着咖啡的滋味。

    他并不贪恋这种久违的味道，只喝了一半，就拿在手里，昂起脑袋，端详着面前的女子。

    她倚在长桌旁，双手抱胸，低垂着头，脸正对着，似乎在“凝望”自己。

    马奕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她眼睛的位置绑着一个类似于丝带一样高科技产品，马奕看到对方的双眼位置是迷蒙的数据构建的星空。

    她束着高马尾，黑衣是上下一体紧身的，这样的打扮，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半机械人……也可能她就是。

    “看够了吗？”

    她的语气忽然转变，有些严肃，但也并不十分严厉，有点像高中时的班主任训斥不乖的学生。

    嗯，马奕一直都是不太乖的学生，不好好上正经课程，一天到晚就喜欢捣鼓计算机相关的内容。

    所以，他对类似的语气很有感触，也很敏感。

    “没有。”

    马奕老实地回答，但他不傻，赶忙迅速地补充道：

    “我现在还，呃，好色，我觉得这能证明我现在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什么东西占据的怪物……说来惭愧，我以前在研究知识有些入迷的时候，也会欣赏一些美丽coser的照片，这有助于我放松身心……呃，好像，越解释越不太好了……”

    但对面的女子似乎并不在意马奕的话语，她大抵也是看过心理学专著的，亦或者她自己就是这方面的行家。

    “很合理的解释，很合乎常理的反应，我确实看到了你的多巴胺指数上升，你也很好地抑制了它的发展，很高兴你是一位‘正人君子’。当然，我也见过自制力超强的罪犯，通常来说，这样的人更难缠。”

    “我高中的时候学过人工智能相关的知识，也就是最基础的人性与智性的探讨，我很擅长这方面的内容，这也是我能考上滨海大学的原因之一。”

    马奕解释了一下自己拥有相关知识储备的原因，并表达了自己肯定不会是，将来也不会成为那种罪犯的基本意愿。

    考上滨海大学，这意味着他的前途广阔而明朗，绝不会为了些许利益而断送前程。

    “我应该相信你确实是因为飞机失事而落入无妄镇的倒霉孩子吗？”

    “我希望你相信，但我知道这大概率不可能，有太多的可能使我变为各种各样的伪装，而对你们……呃，我只是指在通常的情况下，对你们来说，也不会因为我真正的身份而过分纠结，就像你之前所说的那样，如果我不会变成某种可怕的怪物，你们也许有更多的手段可以使用，可以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像是半机械人的女子轻轻点头，认真说道：

    “你对自己、对人类社会、对当前处境都有较为清醒的认识，我觉得，我们这次的谈话会很流畅，不过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可以稍后再聊。我现在想知道，关于你在荒野恶土，还有什么想要提及的事情吗？”

    “我埋葬了葛平，用……呃，不算很传统的方式。”

    马奕试探着说出这件事，这大概是唯一能够和面前的官方机构扯上关系，又不会显得过于突兀和尖锐的事情了。

    “我能理解，‘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你可能不清楚，葛平是我这一批军校毕业生的教官，他很喜欢古诗词，在军校时也经常用古诗来教导我们，我很感激你为他做的一切。”

    言下之意，私人感情并不能左右因本次询问而产生的任何结果。

    马奕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然后才说道：

    “我的记忆其实有些混乱，我想向你确认三件事，可以吗？”

    “可以。”

    “第一件事，我听到的那支《冰封交响曲》，就是记忆里的，和现实里的《冰封交响曲》一致吗？”

    “一致。我以前并不喜欢交响乐，但前几天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感觉这支曲子还可以，以后也许可以尝试多听听。”

    “谢谢你能认可我的爱好。第二件事，我能确认一下，滨海这边有向无妄镇派遣无人驾驶飞船的记录吗？尤其是……晚上？”

    “有，那次派遣飞船的操作是合规的，不过，飞船的起飞时间和返程时间被某个黑客做了修改，这个修改并不是单纯地调换飞船航次的问题，而是对基础时间的修改，因此，这艘船才会在傍晚时分出现在无妄镇。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抓到了这个黑客，还有，对方在滨海的下线。”

    “……嗯，我知道了。第三件事，呃，在那个河滩，就是我记忆中发现葛平他们的那个滩涂上，你们有找过去吗？”

    “找过，我们回收了葛平小队的部分物品，在无妄地边缘的一个野鬼营地里，找到了幸存的小队成员，你的这部分记忆，很有用。”

    “那……我想问一下，就是，在那个营地里，那些境外势力的人，都死了吗？”

    “……”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马奕这才补充道：

    “我没有在那片滩涂打扫战场的记忆，我只记得，找到了被折磨的葛平，然后为他送葬，就这两件事。”

    女子依旧沉默着，眼睛上的绑带，那似乎是用数据构造的星空，也在马奕的双眸里旋转着。

    她大概是在和什么人交流着，用马奕听不到也看不到的方式。

    又等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抱歉，那里的场景我不确定能不能和你沟通，我询问了你的专业医师，他告诉我，可以向你复述一遍，但在此之前，我需要询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

    “你认为，此刻是现实还是记忆？”

    “当然是……”

    马奕本想脱口而出，但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意识到对方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了。

    现实，还是记忆？

    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

    “我确实感觉到后来的那段时间里有些像被鬼上了身，我冷静得可怕，仿佛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记忆的碎片一点点重组，从无尽的虚无中汇进一条支流，安静地淌过他的脑海。

    “关于出现在你记忆中的两个特别的片段……我觉得我有必要提示你一下。”

    女子平静地补充道：

    “我们在你身上发现了一只源自打捞区的变异蜗牛的空壳，它并不大，但是具备‘古神系’生物特有的花纹，那种花纹在一些特殊条件下，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效果。

    “我们还找到了一枚损坏了的数据芯片。我们尝试复原了其中的数据，的确有一个名叫瓦莱莉的AI，存放在其中，但它在国内是有报备的，由一个名叫马奕的高中生，在去年全国高中生人工智能大赛上创造，因为构造奇特和性格变化丰富，这名高中生获得了大赛三等奖。”

    “……”

    女子的话语说完，对马奕来说无异于遭受了一场心灵上的雷击。

    对方的这段话在马奕听来十分别扭，而他也因此感到了委屈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就是对方话语里的那个马奕，就是那个获奖了的高中生……

    他依旧记得自己那时候很叛逆，他不好好上课，反而因为“喜欢”，自学人工智能相关的知识，准备给自己做一个大姐姐当赛博女友来着。

    嗯，那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他觉得这种情感内容其实很龌龊，尤其是在学习了智性相关的知识后，他更是有些难以启齿。

    但，身而为人，有这样的愿望本就无可厚非，若是能因此在人工智能这条路上走得更远，那也不枉费自己的一场“喜欢”。

    因为这个AI，这个大赛的三等奖，他在高中最后一年努力学习，终以优异的成绩达到了滨海大学的录取分数线。

    但……大多数时候，身份这种东西由不得自己做决定。

    马奕连续做了三次深呼吸，将委屈的情绪驱离，他到底还是选择接受了这个现实，于是，他就开始认真地思考，此刻，是现实还是记忆？

    他微微皱眉，通过女子的描述，他也联想到那两次危机时刻的事情：

    一次直面杀手机器人，一次面对小星星的突然暴动，原本紧贴在身边的瓦莱莉和小蜗，全都没有现身，但在事件结束之后，她们又同时出现。

    他忽然想到了最后朝向马蹄山时的路程里，在越野车上，小蜗性格突然地转变。

    瓦莱莉的人物性格本就设置的是善变类型的女性，但小蜗的转变……

    哦，这说明在那个时候，可能发生了两种情况，要么小蜗不存在，她的性格、动作全都是自己的幻觉，要么……有人改写了自己的记忆。

    马奕想到这里，他大概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久违的自信重新回归自己的脑海中——他感觉到了口渴，感觉到了饥饿，那是一种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的欲望，可能他的身体机能并没有这样的诉求，但作为人，在长期没有正常进食、进水的情况下，猛然恢复完全之时，必然会有这样的感受。

    马奕抬起手，将杯中的咖啡缓缓喝尽，然后抬头说道：

    “我认为，我所处的此刻，就是现实。”

    “你如何证明？”

    “如果我面前的这一切都是幻觉，那我手里的这杯咖啡就不该有浓郁的香气，它也不该是温热的，你将咖啡杯放置在桌面时，也不应有对应的响声，咖啡入口后，我对咖啡的，独一无二的味道和感触，谁也不能模拟出来。”

    女人默默地看着马奕，在长久的对视后，她略显温和地说道：

    “恭喜你走出记忆，回到现实，人类。”

    “谢谢，还有，谢谢你的咖啡。”

    “如果你喜欢这种只加奶不加糖的味道，我还可以为你倒一杯。”

    “唔，我可以要一杯柠檬水吗？嗯，我更喜欢那个的味道。”

    “当然可以，但必须在我们谈话之后。”

    “好……那现在你能告诉我，现场发生了什么吗？”

    女人沉默了一小会儿，而后抬起手，将桌上的暖光灯拨开，关闭，将咖啡杯往桌角放去。

    忽然，桌子上浮现出一个三维立体的模型，没有上色、没有渲染的纯粹模型，无声地记录着当时那片区域的场景。

    一个又一个表示尸块、内脏的数据点，揭示了现场的恐怖和诡异。

    “在现场，我们发现了很多具支离破碎的尸块，这些尸块都具有很明显的人为切割的痕迹，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我们的法医小组在观看过现场后，拒绝还原发生了什么。但……来自凌霄殿的超级AI帮我们做了现场模型，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这次骇人听闻的谋杀事件，并尖锐地指出，击杀九名危险分子的凶手，90%以上，只有一个人。”

    “我做的？”

    “如果现场没有其他人去过，那么，我们不会排除这个最大的可能。”

    “我明白……呼……”

    对于杀人，对马奕来说曾经还比较遥远，但两个月的打捞员生涯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这件事。

    但一次杀9个，还是这样式的，他有限的打捞员生涯还从没遇见过。

    马奕低下头，他沉默着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大概率是……从始至终，都没有逃离出那片音场。嗯……就是，记忆轮回最开始的时候，我深入的那片废墟。”

    “你的想法是？”

    根据小蜗和小星星第一次在记忆里同时出现时的场景，马奕想到了他在离开废墟时播放的《冰封交响曲》。

    在那个时候，看起来和幻觉无异的瓦莱莉对那枚析出的粒子态生物晶体不甚重视，她告知马奕收容方法的时候，仅仅是“不与人体接触”，这很明显是不妥的，但当时自己也没有多想，而是被植入了一种“一以贯之”的念头。

    这对于他这样拥有发散思维的研究者特质来说，是非常不合理的。

    因此，马奕猜测，在所谓的“废墟内最后一天”的时间里，他已经被粒子态生物附身，而为了让他更合理地重新融入进人类社会，于是表演出了最后一天的内容。

    他的记忆本来就应该停留在这一天，但这一天似乎过于“漫长”了……

    “《冰封交响曲》，这支曲子远比我想象的更深刻，它本是一个移动端游戏的配乐，但在那个地方，那个独特的音场下，它的确起到了保护我的作用，让我在粒子态生物的侵蚀里，保持了理智，保存了自身应有的状态。”

    “合理的猜测，我们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

    “这么说来，你们是针对粒子态生物的专业机构？”

    那女子笑了笑，没有正面回应，她转而说道：“我想问一个我感兴趣的事情。”

    “哦……你说，如果我知道或者有想法，我一定会讲的。”

    “你是如何认识的庄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