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瓦莱莉的复盘
天地万物,诸循其理,寰宇视野,俯仰人息。
世界上的每一方土地,都有非比寻常的规则,每一种生物都在遵照自己的规则演绎。
宇宙孕育的自然,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也成为了他们炫彩多姿的舞台。
马奕是很懂事的少年,他小心地维持着这个小团体的和平。
他坚信,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没有毫无理由的变化,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根基。
至少,把小蜗照顾好,他们三人的小团队就不会散。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马奕也没有忘记自己提前放进旧大衣兜里的录取通知书和其他相关文件。
那是证明他身份的唯一东西,一旦丢失,这一次回程也将会毫无意义。
为了安全起见,马奕他们很快离开了无妄地,在安顺场旧镇废墟外的杂草间寻了一片土地。
这里没有水泥路面的阻隔,泥土也很干燥,小蜗很喜欢这样的地方。
因为四下没有生命体征的存在,小蜗尽情地舒展身躯,让慵懒的触手接触并深入大地,从看起来已经没有再次利用价值的土壤中,攫取修复自身所需要的营养物。
天黑黑的,但有星光。
无妄镇的天空虽然也能见到蓝色,但长年雾气迷蒙,将那里染成了五彩斑斓的灰,而到了夜晚,则看起来和无妄地没有什么区别。
快两个月了,这是马奕第一次看见星星。
“哦,亲爱的,可以跟我说一说你在飞船上遭遇什么了吗?”
倚靠在小蜗软乎乎内壁上休息的马奕,听到了瓦莱莉温柔的声音。
他侧过头,循声望去,看见瓦莱莉模拟出来的靓丽投影,穿着丝质的睡衣,光着脚“侧躺”在他的身边。
这次虚拟投影的精细度无比恐怖,至少从马奕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她与活人没有丝毫区别。
只是,单纯的美色,已经不再能引起马奕的内心泛起任何波澜。
“嗯。”
马奕应了一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瓦莱莉模拟出的人影,平静地说道:
“你还记得我们从小蜗的那个废墟出来时,我让你放的《冰封交响曲》吗?”
“记得,你很喜欢那种类型的弦乐,尤其是交响曲的配乐。”
“是的,在飞船进入无妄地后,我发现无妄地的规则和那座废墟十分相像,这里也出现了音场,就是小蜗提到的那个。”
“这样么……怪不得小蜗那么适应这里的环境,还能锁定你的位置。”
“我觉得她锁定我的位置应该和熟悉无妄地的规则没什么关系。”
马奕笑着转回头,看向苍茫的夜空。
那里本是舰船的天花板,是小蜗的上层内壁,但现在它模拟出了外界的样子。
他觉得,小蜗可以锁定他,是因为那奇特的电流,有可能是某种他还没有弄清楚的生物电,是深黯舰船认主的过程。
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回滨海后一定要好好研究一番。
即便是最危险的情况,马奕也在从废墟里回来时,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深黯舰船的能力无比强大,即使现在的小蜗还是重伤,便已经拥有这种等级的功能。
瓦莱莉也似乎和小蜗相处得不错,她在小蜗体内更显得心应手。
“那是为什么呢?”
瓦莱莉温柔地问道。
“这是我和小蜗之间的秘密。”
小蜗用慵懒的低吟回应了马奕的话语。
“哼,你们都瞒着我……好吧好吧,我不追问了,后面呢?你不会只靠音响放了《冰封交响曲》就逃离了吧。”
“我确实是用音响放了曲子,但不是《冰封交响曲》,而是另一支,《星灭光离》。”
“就是那首我听着很怪的曲子?”
“对,你觉得怪,是因为你并不懂人类的那种情绪,愤怒、激动,即使这类最简单的情绪释放,都有无数种可能性。”
“调节情绪的不过都是使用了碳基的神经递质和激素,没有了这些东西的烦扰,人类的理性才会占据上峰……别撇嘴嘛,这就是主流的人工智能理论要表达的东西啊,你高中不是学过这个么?”
“我学过,但不代表我认同,就算是我被你说服认同这个观点,也不代表这就是我的国家在这条道路上深入下去的理念。”
瓦莱莉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做了个蹙眉思考的动作。
颇具风情。
“据我所知,大夏的人完成的智能理论其实也是在最初的大语言模型衍生过来的,这让我感觉你的发言像个……嗯,杠精。”
“嗯,对对对。”
“喂!好好说嘛,亲爱的,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对付它的。”
“你知道它是谁?”
“嗯……”
瓦莱莉鼓了鼓腮帮子,一次左,一次右,只鼓一边,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马奕甚至能从这个投影的神情中分辨出“狡黠”。
“瓦莱莉不知道哦。”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马奕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你的知识储备比我多,获取的信息也理应比我更多,我想,那个机器人也是一样的。在双方博弈的过程中,信息本就是最重要的环节,我知你所不知,我有你所未有,才是真正的优势所在。”
瓦莱莉撑着脑袋,侧着身子凝望着此刻面朝着夜空,眼皮却已经开始打架的马奕。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但在瓦莱莉的耳边却更显庄重。
“我没有优势,赢的概率也绝对超不过10%,但有句话说的很好,为了进攻而防御,为了前进而后退,为了向正面而向侧面,为了走直路而走弯路……经典的共同点,大抵就是常看常新吧……”
“那,你走了什么弯路呢?”
“我没走弯路,也没走直路,我只是重复了一遍我所知道的东西,并把那些东西一点点地说给对方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做出任何判断与选择都是有可能的,所以,从那个机器人开始愿意听我说话时,我就已经为我挣来了活下去的条件,即使,那时候的希望也依旧渺茫……”
因为你不信任我,也不信任小蜗会在你坠落进深渊之前救到你。
你本来就准备靠自己走出无妄地。
瓦莱莉在心里补充了马奕没说完的话,她保持缄默不语,马奕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全都心照不宣。
很快,身侧的少年安静地睡去,呼吸平稳,但身体还很紧绷。
AI就这点不好,不需要睡眠来补充体力和精力,少年的睡姿瓦莱莉看过很多很多次,他一直都不太踏实。
忽然,几根触手轻柔地放在少年的身上,组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被子”。
瓦莱莉惊讶地侧身坐起,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些组合在一起的触手。
“你是一艘深黯舰船啊,你是神明的摆渡者,你怎能低头,怎能垂怜,这依旧徘徊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弱小灵魂……”
瓦莱莉轻声念诵着,用马奕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唔……”
小蜗并没有回应瓦莱莉,只是用不知名的发声器官,传扬出悠悠的曲调。
像是摇篮曲,至少和摇篮曲一样温柔。
“你就宠他吧,不仅要给他盖被子还给他释放同频谐振……哦,我知道了,原来这就是你能定位到他的原因啊。”
瓦莱莉轻盈起身,踮起脚尖在马奕的身边走动。
乘着小蜗的温柔曲调,迈出每一步。
有时她会站在少年的脑袋上方的内壁里,只把脑袋伸出来,有时她又使坏把虚拟投影出来的脚丫踩进少年的身体中。
但她的神情里没有丝毫调情的感觉,有的只是冰冷与深邃的计算。
她在观察少年,从衣物情况、身体状态还有他的梦境,推测他在飞船上发生了什么。
深黯舰船的恐怖算力,为她拓展开解析人类大脑深层记忆的第一步。
她的眼眸在闪烁,和那个拥有猩红双目的机器人人一模一样。
她忽然又整理起衣袖,和曾经站在机器人面前的马奕,一模一样。
她像是在玩角色扮演,又像是在翩翩起舞。
她一人分饰两角,不,还有舞台上看不见的第三个角色。
那是控制着飞船行驶轨迹的粒子态生物。
它窥视着现场的两个“人”。
其实也不对,事实上,这场表演中的角色只有一个人。
那唯一的演员,就是马奕他自己。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音场”和情绪之间,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马奕对瓦莱莉提到的那支《冰封交响曲》,这支曲子在废墟上空的播放,就是他对这个假设的第一次印证。
他认为,并不是这支曲子本身有多么独特,曲子只是这世间众多交响乐曲中的一个,虽然好听,但并不出彩,本身的艺术价值也并不算特别突出。
这支曲子最有价值的,是它所要表达的东西,是否完整。
《冰封交响曲》是一支游戏配乐曲,很明显,它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于是,一种本应只是表现在感情意义上的“冰封”,就出现在了那座废墟里。
冰封的世界,请保持静默。
回来的路上马奕差不多睡了一天一夜,直到平安抵达无妄镇,他才脱离那种状态。
在静默的过程中,马奕思考了很多。
从飞机失事到捡起瓦莱莉,从第一次接触那种可以操控人类躯体的“怪物”,联想到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
于是,马奕的发散性思维里,多出了很多想法。
音场与乐曲曲调的相合,不在于乐曲释放出的声波,而是其中蕴含的信息,这种信息一直在传递一种特殊的“情感价值”。
音乐本就是一种很奇特的表达方法,它将物理概念上的波,转化为了人性中的情感价值。
这中间经历了什么,不是马奕现在能研究的,但这不妨碍他提出一个更大胆的假设。
是否有一支曲子,可以完美迎合某处的“音场”呢?
音场,“音”和“场”。
马奕想到了天气,想到了无妄镇的天空,想到了无妄地的规则。
在临近午夜的回程飞船上,他精挑细选地,选择了播放《星灭光离》。
而被他引来的粒子态生物,恐怖如斯。
推演到这里,瓦莱莉已然明确,到此,马奕自救的第一环完成。
“用扰动音场的方式引来粒子态生物,让你的对手发生瘫痪——自己身上没有电子设备,保持静音,你也确信对方有反制粒子态生物的手段,于是,你推测到那只被吸引来的粒子态生物将会寄身于飞船上,造成‘鬼打墙’的效果,以此来达成三方平衡的状态……
“比起二元平衡的道理,你似乎更喜欢三角形?唔,不对,是因为你太弱小了,对吗?是啊,人类孱弱的身体可经受不住粒子态生物强烈的电波干扰……
“但你似乎也算到了这一点呢,你开始进行,很多动漫主角们最最经典的……嘴遁?嗯,是的,在你眼中,语言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它能让人类解读宇宙,聆听自然,继承并创造……嗯,这些,也是展开博弈的起点。”
利用粒子态生物掐断机器人对自己的威胁,再从粒子态生物的魔爪下逃离,这是马奕的第二环博弈。
关键的破局点,就在马奕第一次被控制时,进行的粒子态生物那“四字”模式的语句,配合上持续不断播放的《星灭光离》交响曲。
他用这一切去赌一个概率,就是赌这样做会被粒子态生物短暂视为同类的概率。
很明显,他成功了,因为他没有第一时间就变成粒子态生物的傀儡。
而后,就是第三环内容,也就是大量的语言。
在后续如独角戏一般的对话中,马奕设下了诸多陷阱。
“这个部分就没什么可说的,你很害怕,于是,你把现状说了一遍,又用回忆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份、来历也全都说了一遍,真诚且真实。
“然后,你平静地提到了人类计算中的飞船速度,平静地让机器人再次计算并确认的飞船行驶速度,因此,你也确认了,位于第三方的粒子态生物——它已经掌控了飞船。
“你仔细地对比你们三方计算的概率,你发现,你唯一有把握的事情就是自己必死的结局,于是,你决定在毫无生机,绝无外援的情况下,争夺那最后的一丝可能性……
“前面的隐忍只为了最后一刻的爆发,你在赌那个机器人外表下的活人,最后的一丝‘人性’。
“人性,多么美妙的课题啊……”
感叹中,瓦莱莉舒展着自己的身躯,任由模拟出来的睡衣滑落肩膀,任由衣袖和衣摆,随着肢体的运动轻轻飘扬。
“你又抓住了粒子态生物的第二个关键点,它们最喜欢的,就是那复杂又纯粹的人性呢。
“然后,那就是你的逃跑路线了吗?在粒子态生物的进攻下,机器人开不出要杀你的这一枪,所以,你为什么要赌机器人的枪里没有子弹啊,这本质上并不是有没有子弹的概率问题啊……”
忽然,瓦莱莉注意到,睡梦中的马奕嘴巴动了动。
早已深入马奕梦境中的瓦莱莉听到了他在心中的梦呓:
“在你观测到这一切时,事情就已经发生了,所以,这次的研究事件所发生的可能性就必定是百分之百,那么,我赌什么,我都会赢。”
瓦莱莉愣了一会儿,她发现,即使有深黯舰船的算力加持,她的脑子里也不够用了。
这看似诡辩一般的论调,却仿佛暗藏玄机,玄之又玄。
瓦莱莉好像懂了什么,有好像没懂什么。
但紧跟着,马奕的声音又说:
“所以,别闹了,睡觉。”
瓦莱莉像是被烫到一样,浑身一个激灵,她缩回了探寻马奕大脑记忆的电波,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呼吸平稳,已然睡熟的马奕。
大概过去了有半个小时,一直保持原来姿势的瓦莱莉轻轻俯下身,侧头依偎在马奕的身旁,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