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里有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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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病情分析

    没有老虎菜,没有二锅头,完全不是轻松的心情,我跟培槟在店里讨论嬴小绕的事。

    “这是今天她家给我的咨询费,照例分你一份,但是我也打算大幅降价,由按小时收改成按次收,嬴小绕的事肯定是个长期的事,长期这么贵的话没有哪个家庭能负担得起,最终就把咱辞了,对谁都不好。也包括我觉得自己有点德不配位,总拿这么多咨询费心里不安稳。”

    “但是现在必须承认你对嬴小绕确实有巨大的影响。”

    “慢慢用时间耗出来的,她跟我呆一整天的效果可能跟心理医生聊一两句就一语道破地达到了,何况我还瞎治,无论如何也不该按现在的课时价格收费了。”

    “嗯,收费多少你定,我这份给不给都可以。”

    茶几上摆着花生米和红牛,放屋外结冰的红牛拿进屋里刚化开,冷丝丝的提神醒脑。茶几上还摆着几本最近看的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书,理论性的东西我也看不太下去,看了两节就烦了,最后只把那些案例挑出来当故事看,翻来覆去也就看了个热闹。

    “我最近又看心理书,里面说要制定一个分阶段的咨询方案,但是首先要明确最终想达到的目标,我觉得又有道理又迷茫,对嬴小绕来说的目标是什么呢?我想让她承认自己是人类,结果她过了几天就难受。”

    “那目标就可以是……在不难受的基础上让她承认自己是人类?”

    “对,所以又涉及分阶段的计划了:我是先让她承认自己是人类再逐渐让她不难受,还是先让她不难受再承认自己是人类?”

    “我觉得书上说的分阶段应该不是这么分的,而且咱们连嬴小绕什么问题还没理清。”

    我回忆着上一次见嬴小绕时她的反应,只觉得一切都不可理解,只觉得她仿佛是个虚幻的人物,即使看得见摸得着也仿佛是个演员,一切都是在演给我看的。

    “你说她难受是因为脑部有病变,我觉得不一定,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她就不再痛苦了,就好像得到了某种安慰,我觉得这纯粹是精神问题。你看她下午又吃又喝又跑又跳,像是上午刚难受得死去活来的人吗?”

    “我也是随便猜的,这么看来也不一定有?或者就算有也不会很重?但是如果纯粹是精神问题导致的幻听,通常都是语言类的,也不会是单纯的鸟叫。”

    “你也说了通常,总会有特例吧,最贵的那个心理医生都说她的问题难办,所以可能真的不能按常识下结论。”

    我一口气喝了一整罐蓝瓶红牛,又吃了三五颗油脂丰富的花生。

    “……我一开始真没觉得她有什么特殊的,只觉得她神神叨叨不好好过日子,折腾得她爸妈也过不好,所以只是抱着‘教育’她的心态掺和这码事,信心百倍地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把她扳过来,现在看来是我当时想简单了,我哪想到她居然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

    “双重人格?”

    “对对对!”

    “我也没想到。”

    又沉默片刻,我又说:

    “我觉得她这不一定算是双重人格。她跟我看的其他多重人格还是不太一样。”

    “你在哪看过其他多重人格?”

    “在……电视上?或者网上也有直播自己多重人格的?反正我看她也没有像别人那样,一下文文静静,一下又张牙舞爪,一下又耀武扬威之类的。”

    “你说的那才戏剧化呢!”

    我拿起一本精神病学的书:“多重人格是吧,所谓的分离性身份障碍,其特征是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人格状态或被附体的体验,以及反复发作的健忘症。患者往往经历着记忆和身份的不连贯……”

    “专业人士都是先把理论弄得滚瓜烂熟了再实践,咱这查字典似地翻两页就要动手解决问题。”

    “我修电脑就是这么学会的,遇到问题查手册是最基本的思维方式。”

    “但是……成吧……”培槟欲言又止。

    “我是这么理解的。电影上把多重人格描述得又神秘又可怕,让人感叹一个脑子装两个人会不会处理不过来?其实完全不然,正常人其实都有好几面,之所以正常是因为能把所有这些面给整合起来,而多重人格不是说比正常人多了什么东西,多了人格之类的,不是,恰恰相反,是少了某些东西,少了一些记忆,少了把不同的自己整合起来的能力,才导致他们表现为多重人格。”

    “嗯,好像有点道理。”

    “但是嬴小绕这个呢,我觉得她不算多重人格,是因为她从始至终就没失忆过,她的任何一个‘人格’都具有完整的记忆,也没有互相割离的记忆片段。嬴小绕甲记得自己在嬴小绕乙状态下的所有事,乙也记得甲,你说这算是一种多重人格吗?”

    “我觉得依然算,书里也说这个病是记忆和身份的整合异常,那么我想就有这么一种情况:记忆整合正常的情况下只有身份整合是异常的。”

    “脱离了记忆谈身份是怎么一个概念呢?自我身份认知不应该来源于记忆吗?你为什么知道自己是江培槟,不正是因为你有完整的18年记忆吗?我为什么确信自己是罗维辑,不也因为我从来没失忆过,记忆都是连贯的,没把自己当成过别人?如果你说记忆连贯的情况下也能有多重人格,多重人格的范围是不是也太广了?”

    “这……”

    “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是不是多重人格?我饿得吃了十个包子又撑得后悔,我是不是多重人格?我今天看你顺眼明天又看你烦,我是不是多重人格?我今天信佛教明天改信道教,我是不是多重人格?”

    “这这……”

    “所有我说的这些情况,和嬴小绕的‘多重人格’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培槟捂着脑门又把书翻来翻去:“明明就有区别,你明知道有区别,她当然算是多重人格的某一种表现形式,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的情况,只不过我也没法把她的情况跟这些理论结合起来。”

    我又一口气灌了第二罐红牛,然后说:“我突然想明白了,我说得没错!记得她是怎么描述自己的?你问她是不是暂时忘了自己是谁,她说不是忘了,而是暂时的‘不理解’自己是谁。你怎么理解她说的‘不理解’呢?我认为她所谓的‘不理解’应该解释成一种‘不相信’。所以本质上这就是她不同时间对自己认知的观念不同。我今天觉得世界很美好,明天盼望地球爆炸,这就是我对世界的观念不同。”

    培槟也没什么好反驳的,点了点头,又顺着思路往下一问:“那你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如此大的观念转折?”

    “那简直太好解释了。今天我突然想起世界上有那么多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美好的事;明天突然意识到人与人之间全都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我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相亲相爱或者你死我活的事吗?不是,全都在我记忆里,没有割离成片段,只不过我某天突然把这段记忆提取出来了,然后就产生了对应的结论。握草我真是太天才了,简直恨不得提笔就给这本书续写一段!”

    “是是是,我承认你说的没错,但是这个理论转移到嬴小绕的自我认知上……或者先等等,先转移到咱们身上,又该怎么转移呢?不说别的,你认为自己是罗维辑对吧,这对你来说理所当然,你从来不需要有意识地提取记忆来推理出‘我是罗维辑’这个结论,这是你的坚定不移的信念,深信不疑,从小到大一向如此,也用不着吃饱了撑的反复通过推理来进行确认。”

    “是,但是嬴小绕似乎并非如此,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不懂不懂。”

    “想不明白。”

    我回忆着她的样子,回忆着她在树林边自由自在酣畅淋漓地啼叫的场景,本想总结出什么结论,却又沉浸在某种类似于欣赏的心态里,那时的她是那么的开心,那么的无拘无束,声音清脆而悠扬,扣人心弦,沁人心脾,甚至令我感到一丝羡慕。我闭着眼睛回忆,闭着眼睛欣赏,逐渐的她的外貌变得模糊不清了,森林和草原也模糊不清了,唯独那份声音越来越清晰,反复就在耳边,仿佛就在脑内。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辑哥?”

    “……”

    “辑哥!”

    “啊?你说你说!”

    “我突然想,嬴小绕的两个人格,或者说两个‘自我认知观念’,没有一个是真正意义上正常的,咱们只顾着分析不同点,而忽略了相同点,她们有一个最大的相同点就是——都相信‘嬴小绕’这个女孩是脑子里裹着一只鸟的结构。”

    “啊,是是,对对对!”

    “所以这又是为什么呢?想不明白!到底谁先谁后呢?也想不明白!她发动态的时候相信自己是人类,之后两个月相信自己是鸟,但是早在找你修电脑那天就说过自己是鸟的话,那时的她已经相信这个观点还是单纯开玩笑?一切都想不明白…………你是不是困了?”

    “想不明白……”

    “辑哥困了就先睡吧,我回宿舍。”

    “用我送你吗?”

    “不用,走着15分钟还用送?”

    “那成,那就都早点休息。”

    “对了辑哥,下下周日我回家,半个月再回来。”

    “那还早着呢,你走之前还得再帮我拉两批主板。”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