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越州偶见
乾安七年,阳春三月,柳遮花绕,风清日煦。
越州的金临街熙熙攘攘,黑衣男子的马蹄踏在青砖上的阵阵急促之声,不断传入对影楼二楼临街雅阁的纱面女子耳中。
女子循声而望,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顿时瞳孔放大,并朝窗外偏过头,出现疑惑、惊讶并带几分欣喜的神情。
她始终盯着那名男子,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
直到她的视线里再找不到男子的踪影,只能恍惚听到几段规律的马蹄声,她才回过神来,发白的手指紧攥着茶杯,对身边侍女心言说道,去查查刚刚那人的来历,详细一些。
女子名唤钟清月,为衍朝前朝的宁安公主。
乾安六年秋,被皇帝赐婚下嫁与去岁的殿试状元郎苏逸。未曾想,苏逸至翰林院修撰未及一年,大婚前三日,就被人发现缢死于越州府宅书房中。
苏逸本为权知越军州事苏广卿嫡次子,这次回越州原是要接上二老去京城宜安参加自己的婚礼,不料却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结局。
据仵作称,死者症状不似自缢,倒存在被人在尸体上动过手脚的痕迹。刺史夫人亦哭诉自己儿子回来那两日神采奕奕、兴高采烈的,怎会自缢?
提点刑狱司查后无果,知州苏广卿上诉至御史台,专人派下来审查多日也徒劳无功,便以自缢结案了。
钟清月听说对自己未婚夫君的突然亡故倒也无甚伤心,只是颇为慨叹这么个端方好才俊年纪轻轻就离世了,实是可惜。
苏逸死后半月,钟清月去龙心殿求见皇帝。
面圣时,她表现出一番痛心之样,福身请安后,说道:“父亲,女儿想去越州一趟,看望苏老先生及其夫人,并告祭怀缅苏逸,毕竟女儿与他有过婚约,算是缘分一场”。
皇帝闻言,颔首道:“月月去吧,出去走走散散心,朕给你配几个好手跟着。”钟清月含笑谢礼,缓步退后,转身眼中便消了光芒,速速离开了龙心殿。
在回毓灵宫的路上,钟清月的思绪又飘至到六年前夏日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未满十三岁的她正在小厨房认真地大快朵颐母亲做的广云糕,而她母亲,前朝皇帝的宸妃玉巧徽则立在案前揉着面团,斜睨钟清月,笑吟吟说,“你慢点儿吃,吃罢一会儿还有桂花酪”。
突然,洒扫小黄门在小厨房门外跪地疾呼,娘娘公主,宫外叛变,快到宫门口了。
钟清月听完还迷迷糊糊,而宸妃似是预感到了什么,不顾满手白面,一把拉过钟清月带她奔至东暖阁,在刻有如意云纹的妆奁里翻出一枚玉制霞帔坠,然后郑重交至钟清月手中。
宸妃对钟清月说道,“月儿,好好活着,等叛军叫你再出来,他们会护你的。”之后便把钟清月藏入衣柜之中,欲向正殿走去。
在叛军冲入大门前,毓灵宫内一片混乱。
一道黑影忽地闪入东暖阁,直袭宸妃,电光火石之间,宸妃被匕首刺中心脏骤然倒地。
一声大门被踹开的声音传入钟清月耳中,黑衣人便迅速翻窗离开了。
钟清月通过狭小的衣柜门缝,目睹母亲被刺杀倒地的全过程,手里紧握着那枚坠子,眼中的泪花不停地大滴滚落,却死咬着牙未发出一点声音。
待叛军头领进至东暖阁搜查,发现宸妃倒地,胸前一片鲜红血迹。便转身跨步至正殿,对着殿外跪着的一众太监宫婢叱问道,“宁安公主现在何处?”
前排的一侍女埋首,带着颤抖的哭腔答道,“公主在暖阁衣柜里。”
叛军头领闻言后步至暖阁衣柜前,弯腰和言,“公主不怕,出来吧,我会保护公主的。”
一段无声之后,衣柜门向外开了一道手掌宽的缝儿,钟清月看见领头将领浅浅微笑的脸,试探地问道,“娘亲还活着吗?”
男人压着声音,柔声说,“公主娘亲走了,她会在天上一直看着公主的。”说完便缓缓向柜门伸出手,钟清月迟疑片刻后,终是搭着男人厚实带茧的手掌出来了。
此后的五年,钟清月封号宁安不变,为当朝公主,仍继续住在毓灵宫内。当
朝皇帝宋业启常来看她,吩咐内侍在前院里给架秋千、搭葡萄架,自己亲手做燕儿、蝴蝶风筝赠她,并带着她到御花园一同放飞。
之前带她走出衣柜门的叛军头领原是当朝镇北大将军燕巍,当年叛变时是宋业启的左副将。
燕巍也常从宫外或塞外带回一些稀罕玩意儿,面见皇帝时也托皇帝转赠与宁安公主。钟清月每次见皇帝来毓灵宫,或大或小都会给她一些他的或燕巍的惊喜。
起初一两年,她很是疑惑,她从以前侍奉过自己娘亲的婢女口中得知,衍朝开朝来,向有不杀前朝后宫女眷之传统,所以她能理解为什么她能活下来。
她娘亲在宫变当日被刺客暗杀,刺客背后之人不大可能来自皇帝或燕巍,因为这无法解释,皇帝和燕巍为什么这些年对她很好。
如果因为他们杀了母亲,所以对钟清月有所愧疚,这么多年的好仅是补偿,那也不足以对一个不足挂齿无足轻重的前朝女儿如此之久。况且她从皇帝的眼里能看出,皇帝对她是真心的爱护,而非逢场作戏。
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每次思索都让她心中愈加烦闷。
后来,她便放弃思考皇帝为什么待她如此之好了,她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解释。
或许是因为自己是前朝唯一的公主,同时也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吧,所以她才极之特殊极之幸运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始终记得,当日母亲对自己说,好好活着。她不能辜负母亲,她得好好活着,接受来自当朝皇帝的宠爱,做好宁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