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照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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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翌日,长乐亭主便央求着祖父穆王请来了太学祭酒崔钦。

    崔钦乃清河崔氏奠基人崔琰之子,父子两人都是名士鸿儒,在学子心中威望甚高,被世人尊称为崔公。

    长乐亭主拉着穆王爷的袖角,目光诚诚地恳求道:“祖父,崔爷爷难得来讲学,届时能不能也给大家讲讲那《广陵散》呢,莹儿可是久闻美名了呢。”

    穆王爷慈笑着点了点头,扭转身朝坐在一旁的崔公扬了扬下巴。

    崔公呵呵笑着摆了摆手道:“亭主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广陵散》谱简腔繁,唯嵇叔夜的弹奏最为纷披灿烂,气势恢宏,若要讲这《广陵散》非他莫属。”

    长乐亭主微微蹙眉,语气沮丧道:“哎,听闻很多人盛情邀请叔夜公子而不得,也不知他愿不愿意莅临指教。”

    长乐亭主说罢便抿着嘴,眸光殷切地望着崔公,就差说出“靠你了崔爷爷!”

    崔公一看便知长乐亭主的心思,抚着雪白的胡须哈哈大笑道:“待我修书一封,上次叔夜前往山阳讲学便是受我所托,此番应当也不会推辞。”

    如此这般,由崔公出面,由穆王府承办,组琴会授课业,邀请嵇叔夜来讲学,给各世家公子小姐一一发了名帖。

    嵇叔夜收到书信帖子一看,偶像大儒,学术交流,便欣然应允了。

    长乐亭主一收到嵇叔夜的回信,便满心欢喜地安排府中各处紧锣密鼓得筹备起来。

    舞阳候府也收到了请帖,此刻正闹得不可开交。

    因为只有司马晓和司马安世收到了名帖,司马玥却没有。

    司马玥外出通常乔装,有时还冒用司马安世的名字,府外鲜少有人知道舞阳候还有个次女。

    司马安世得意洋洋地在司马玥面前炫耀着名帖,期待着姑姑气急败坏委屈落泪。

    司马玥一手夺过名帖,狡黠道:“反正你在洛阳的那点好名声都是我给你挣的,还是我替你去吧,省得你露馅。”

    司马安世当然不依,两人抢夺着闹到了司马二公子跟前,二公子却要司马安世把名帖让给司马玥。

    “爹偏袒得也太没道理了。”司马安世委屈得眼睛都要红了,据理力争道:“这请得是我,凭什么让姑姑去。”

    “你文韬不如晓晓,武略不及小玥。”二公子冷峻的面容哼笑道:“与其出去给我丢人现眼,不如在家好好补习功课。”

    “二哥英明!”司马玥欢呼着揣着名帖雀跃离去,司马安世忿忿地呆在原地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琴会的日子,有人欢喜有人愁。这边司马安世埋头苦读,那边司马晓司马玥有说有笑地出门去了。

    一众莘莘学子从四面八方齐聚穆王府,从府门进来还需乘坐一刻钟的轿子,下了轿还需步行一小段穿过园子。

    众人一路上谈笑风生,款款行至松柏西院,小桥流水,高堂阔院,遥见松柏堂院内公子、小姐分列两席,中间锦绣屏风隔开,四周轻纱帷幔随风飘扬,帷角坠着杜若香囊,帷柱上挂着木兰白芷,清雅宜人。

    “阿姐,穆王府好气派啊。”司马玥贴近司马晓的耳朵悄声感叹着,当看到进了府门还要坐轿子的时候,她真的震惊疑惑了,这穆王府是有多大啊。

    如果说舞阳侯府雕梁画栋已是精致,那穆王府便是描金绘彩处处奢华。

    “那是自然,”司马晓看着妹妹一副新奇的表情,言笑道:“王、公、侯、伯,这之间的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

    “怪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司马玥嘴上小声嘀咕着,心下却想着自己得规矩点了,不然岂不是给舞阳侯府丢脸。

    司马晓没听清司马玥嘀咕了啥,却也知道不是啥好话,一双美目微含嗔意地瞪了妹妹一眼。

    司马玥吐了吐舌头,讪笑着转移目光。

    临近开场,司马晓和司马玥不得不分开入席。

    刚刚落座,司马玥便瞧见了前排两个眼熟的背影,正是王濬冲和向子期。

    周遭学子中也有人注意到了前排风姿卓越的两人,低声私语起来。

    “那就是王濬冲,出身琅琊王氏,是贞陵亭侯、凉州刺史的嫡长子,据说自幼聪慧,神采隽美,文武兼济,为人桀骜不驯。”

    “王濬冲旁边的青衣公子是谁?”

    “那是向子期,河内向氏,少时便以文章俊秀而闻名,对《庄子》见解超凡,高妙玄远,被世人称赞为“已出尘埃而窥绝冥”,所以虽然祖上从商,无官无爵,连书香门第都算不上,但他却凭借自己卓越的才华跻身七贤之列。”

    看清他俩侧脸的一瞬,司马玥悄摸起身想要躲避地远些,还没来得及挪步,堂院里热闹寒暄的众人忽然肃静了下来。

    “太学祭酒崔公到——”随着洪亮的禀报声响起,在一行人的簇拥下,一位花甲老者缓缓步上首席,银发优须,弯眉卧蚕,脸上的皱纹叠起岁月沧桑,饱学的目光却神采奕奕,不仅让人肃然起敬。

    众学子齐齐回身行礼恭迎道:“崔公!”

    崔公一手轻摆一手捋着胡须,慈笑地示意众人免礼入座。

    跟在崔公身后的两人,一个是雍容华贵的长乐亭主,一个是朗逸出尘的嵇叔夜,一前一后走到堂前,分坐在了首席下方两侧。长乐亭主在女子一侧,嵇叔夜在男子一侧,堪称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好一对天仙配的璧人。

    嵇叔夜清秀的目光向堂下扫过,一眼看到了司马玥,言笑道:“慕容公子也来了。”

    王濬冲和向子期闻声齐刷刷地回头,看到了神色忐忑的司马玥。

    众人纷纷侧目,四面八方的注视一下聚焦到这个银衣少年身上,或惊讶或探究或不解,纷纷杂杂喜忧不一。

    长乐亭主闻声心下迷茫起来,洛阳城里好像没有慕容家,之前也没送出慕容公子的名帖。

    众人中传来一个低昂的声音含笑道:“叔夜先生可是有什么误会,这是舞阳候之孙司马安世。”

    多嘴的不是旁人,正是杜元凯。

    司马晓和司马玥递帖进府传报的时候,他和荀翊刚好瞧见了。

    司马玥余光循声扫了一眼,隐隐看到后排一个玉面书生,明眸含笑,朗朗如日月入怀,却颇为眼生,一时想不到两人如何认识的。

    但被他这么一嚷,司马玥只好尴尬得笑了笑,拱手抱歉道:“之前多有误会,未能及时澄清,还请叔夜先生海涵。”

    嵇叔夜神色坦然,微微一笑,心下想到司马晓,顿时明白了过来。

    王濬冲清绝的凤眸冷笑着瞥了司马玥一眼,向子期则向司马玥报以温和一笑便转过了头去。

    司马晓在席座上,闻声透过屏风看到叔夜朦胧的身姿,心中讶然,思潮澎湃。

    这短短的三两句交谈间,堂上堂下几个人都是面容上不动声色,心神中风起云涌。

    杜元凯的这一句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

    荀翊略嗔怪地看向杜元凯,杜元凯却回以一个得逞的笑容。

    没错,他就是故意挑明的,为的就是让嵇叔夜看清形势,别对司马玥的姐姐有不该有的想法。

    “既是误会,无事就好。”长乐亭主声如银铃悦耳,面向崔公福身恭请道:“有劳崔公为此次琴会开典。”

    崔公微微点了点头,和蔼地望着一众风华正茂的小辈,甚感欣慰,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尔等后学,同延炎黄血脉,虽从自百家,如出同室,手足何亲?今同栖于此檐宇之下,缘分所致,志趣所致,愿尔等勤勉博学,明道笃行,固身修心,以成贤德,见进不见止,续太学之令名。”

    众学子齐齐朗声答道:“领崔公教诲!”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崔公说着看向嵇叔夜,赞许道:“传统古琴曲,多是意境高远、曲调平和,抒发寄情山水、超然物外之情,唯独这首《广陵止息》,起缘于勇士聂政,抒发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情怀,如今叔夜得广陵止息之道而传之,众后学得闻先人良风,实善也。叔夜,这便开始吧。”

    嵇叔夜面向崔公颔首欠身行了礼,一双纤长玉手抚上琴弦,行云流水的琴声构绘出变幻莫测的浩然景象,合家、失亲、悲绝、入山、出世、刺韩、冲冠、怒发、投剑、陨身。

    时而婉约动人,时而深沉雄伟,与那日司马晓弹奏的相比,更加引人入胜。

    开指一段从容自由,转而徐缓沉和,渐渐缅怀不安,忽然急促低音扑进,犹如不可遏制的怒火撞击,进而咄咄逼人、惊心动魄,弹指间正声、乱声交织,纷披灿烂,矛戈纵横,慷慨激昂,现刀光剑影,起杀机四伏,如疾风知劲草,似银河落九天,徒生孤臣凌君之意。

    一曲毕,众人还沉浸在绕梁余音中,荡气回肠,不可自拔。

    长乐亭主美目盼兮,朱唇轻启,一丝娇羞柔声道:“叔夜公子的《广陵止息》果然传神,令人心向往之,可否传授于我等。”

    嵇叔夜清朗一笑道:“此曲乃前些日子得洛神入梦传授,我已答应洛神不可私自传授他人,望亭主见谅。”

    胡说八道!

    堂下司马玥、杜元凯、荀翊,甚至向子期、王濬冲都是心中惊诧,讶然于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嵇叔夜,居然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

    司马晓听着这离谱的借口,众人竟然啧啧称奇信以为真,甚至还揣度起来那传闻中的宝琴是否也是洛神所赠,不由得掩嘴轻笑。

    崔公胸中了然,慈眉含笑道:“叔夜新作的一首《长清》也很是醒心,这首可否传授于众呢?”

    嵇叔夜微微一笑,欠身颔首答应道:“承蒙崔公赏识,晚辈却之不恭。”

    语毕落座,开始边弹奏边讲解,众学子皆聚精会神,侧耳倾听。

    授课结束后,众人恭送了崔公。

    长乐亭主在院中组织起投壶比赛,以一把汉代古琴作为奖筹,众人一涌而出大堂,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眼看司马玥也去凑热闹,司马晓来到帷柱旁,隔窗远远观望比赛。

    “这就是你要与我断绝的原因吗?”轻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倏忽间一袭白衣飘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