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倾妍沉默着。

    老太太放下茶盏，轻微的“咔哒”声在静谧的室内极为明显，老太太手中空着，两手搭在一起，静静看着林倾妍。

    林倾妍耳畔流苏暴露在穿堂风里，被轻轻吹拂，一抹秋日凉意随之而来。

    她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也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朝堂肱骨，个个是重臣，谁能经得起流言蜚语？谁又能放过敢这么大胆说出来的林倾妍？

    小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老太太一辈子身处后院，她的所有心血都花在了林家。但作为一家主母，她明白分寸。

    老太太看着沉默的孙女，心中叹气，隐隐的担忧终于明明白白摆上了台面，“丫头，你有太多秘密了。”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

    执炬迎风，必有烧手之患。

    怀揣着秘密的人，就犹如手执炬者，懵懂的稚子不知天之高地之厚，独自走在路上，必有祸患。

    林倾妍抬眼，眸底一片复杂难言的情绪，“祖母，我无法对您全盘托出，但您要信我。”

    老太太不语。

    林倾妍早便说过，她不会做任何对林家不利的事情，老太太信她。可她竟然敢对朝政发表意见，甚至开口就是足以引起朝堂震荡的话，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老太太都必须阻止她。

    “你想的太过简单。”老太太垂眸，满头银发衬着阳光，发髻间银簪熠熠，在阳光下泛起水纹涟漪来，她老了，可她也没老，“祖母年纪大了，还能护你几时，护林家几时？”

    老太太肺腑之言，眸中是不容置疑错看的担忧。

    林倾妍拜下大礼，“祖母放心，孙女省的。”

    老太太看着女孩儿缓缓离去的背影，腕上佛珠沉默着同样看着。

    “我曾做过一个梦。”老太太缓慢开口。

    重新踏入室内的林嬷嬷打开门，任由微凉秋风灌入，转过屏风，为老太太斟茶。

    “老太太，夜间多梦，您歇的不好。”

    老太太轻啜茶水，温热茶水入喉，带来一丝隐绰暖意，“妍丫头隐瞒太多。”

    林嬷嬷在旁垂手而立，“二小姐是林家女儿。”

    老太太垂眸，手中攥着一串佛珠，梵音响在心头，佛经却抚不平心中担忧。

    那个梦，林家散尽，晚辈尽折。

    太过不祥。

    林嬷嬷大气不敢出。她在老太太身边一辈子，从年幼时候的懵懂天真到如今的老练利落，她亲眼看着老太太一步步走来。这份突然沉默下来的威严，她担的辛苦。

    老太太放下茶盏，起身走去内室寝间，拿出了一个漆花檀木箱，不过三寸见方，却锁的严严实实，可见其重要性。

    老太太拔下发间一支银簪，簪首形状奇特，其中一片叶细若游丝，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个残次品。

    但老太太把这一端戳进锁孔中，轻轻扭动两下，只听“咔哒”一声，锁落箱开。

    箱子里只静静躺着一枚漆黑令牌，其上字迹以金漆描绘边缘，虽然长期不见天日，却不损颜色。

    老太太拿起令牌，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着。凉意沁骨，字迹凹凸处硌人的很。

    令牌不大，手心就可以完全容纳。正面铁画银钩，是个“令”字。背面龙飞凤舞，是个“林”字。

    令牌许久不出，林嬷嬷都快要忘了林家还有这个令牌的存在了。

    “老夫人？”林嬷嬷不解。

    老太太摩挲着令牌，半晌无言，终于叹口气，“给二小姐送过去罢。”

    “主子！”

    这一声与“老太太”完全不同，这已经不是自幼相伴长大的情谊了，而是实实在在的主仆尊卑。

    老太太被这个称呼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却也只是笑笑。

    “主子，此令传媳不传女，您越过了世子夫人，这不合规矩。”林嬷嬷提醒道。

    老太太瞧着手中令牌，这是她嫁进林家后，从婆母手中接过来的。此令隐秘，知道的人除了当代家主与接令者，无人知晓。但它传媳不传女，就是要确保此令只会流传在林家人手中。

    “妍儿亦是林家女。”老太太说道。

    林嬷嬷单膝跪下，言辞恳切，“还请主子三思！”

    老太太面上瞧不出喜怒，只是摩挲手上令牌。

    “你跟随我多少年了？”老太太忽然开口问道。

    林嬷嬷答：“回主子的话，已经六十一年了。”

    老太太慨然，“你我主仆，实则亲如姐妹，你该明白我在想什么。”

    林嬷嬷默然不语。

    “妍儿这条路难走，我已经接近古稀之年，不知还能陪她多久。”老太太悠然说道，“等到我驾鹤了，远峥还要顾着自己的妻儿，又能帮她多少？”

    林嬷嬷怆然，“主子何苦作此不祥之语？您身体康健，定然能长命百岁！”

    老太太只是轻声一笑。

    “这世间，女子艰难。世家女儿看着光鲜亮丽，实则步步维艰。那玉家嫡女，大将军的独女，难道身份说不出不风光吗？可也不过主动请战罢了，让言官们骂了个狗血淋头，百姓们更是非议纷纷。”

    “当年妍丫头出生，她娘大伤元气，也不过勉力撑了几年便撒手人寰。我当年冷眼看着，远峥不好插手内院事，你们侯爷又是个忙起来顾不得家的人。我若不出手，妍丫头在后院就得被磋磨。”

    “我的儿子我清楚，他不想让妍儿嫁进皇家，可从及笄礼开始，此事就不由得林家做主了。何况玉如意送了，皇宫和礼部却都没了动静，我不得不为妍儿提前打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祖母疼爱孙女，自然也是如此。

    老太太一双眼看得远。皇后注定拗不过睿王，但皇后在身份上天然占有优势。一国之母，不会容忍儿子后院出现专宠。不论是妻是妾，雨露均沾才是长久之道。

    “但主子，这令牌是林家传承之物，若是给了二小姐，只怕……”林嬷嬷仍旧担心。

    老太太扶起她，“妍丫头不会那么做。”

    一句话出来，林嬷嬷就明白老太太是铁了心要把令牌给二小姐了。

    “给她送过去罢。”

    ＊

    前世今生，林倾妍从不知林家居然还有这么一块令牌，尤其是听林嬷嬷说完它的来历和作用后，更是握紧了。

    “……二小姐，世家大族皆有私兵，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就是身边保护主子们的近卫。暗地里其实还有些暗卫和死士……”

    顾修远身边的若风若影就是近卫，而他给林倾妍送来的紫云则是暗卫。

    暗卫和近卫其实差不多，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但死士不同。那是更加隐晦的存在。

    林倾妍从没想过，林家居然还有这种存在，而且还是握在历代当家主母的手中。

    但现在祖母给了她……

    林倾妍攥紧手中令牌，一个“令”一个“林”，从此证明林倾妍握住了林家最隐晦也是最大的秘密。

    凭借令牌，她可以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冀州也是大州，且还是五姓七望中博陵崔氏的本家所在。

    顾修远他们在破庙里耽搁了一天，雨淅淅沥沥地转小，直到傍晚时分才真正停下。

    等到第二天过了正午大军开拔，便看到有人快马加鞭接近这里。

    韩雷眯眼远望，口中说道：“所有人，戒备！”

    锦衣卫和羽林军警戒起来，来人却是一袭绸缎长袍，瞧着打扮应是得用的管家一类的人物。

    而随着此人的接近，后边的马车也跟着显露出来。

    马车装潢低调，四角挂着的家徽却让顾修远知道，它的低调不过是主人家的刻意而为。

    “博陵崔氏，见过瑾王殿下，睿王殿下。”他们等着马车在靠近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从中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来。

    来人拱手行礼，不卑不亢，气度也是落落大方，顾思远骑在马上看了眼来人，“不知这位是……”

    “在下博陵崔氏，上向下明。”来人笑吟吟说道。

    崔向明！

    顾思远和顾修远二人同时下马，顾思远搀起崔向明，口中说道：“原来是博陵崔氏家主，崔家主快请起，实在是不必多礼。”

    两位王爷下马，韩雷和宁初尧也跟着下来，心下却骇然。五姓七望他们都知道，可谁能想到，博陵崔氏的家主居然如此年轻！

    瞧着不过二十的年纪，玉面丹唇，青玉发冠束起长发，以同色玉簪固定，一袭湖蓝长袍，阳光下泛起水纹似的涟漪，只瞧着就知材质上乘，非是凡品。若是不知情的人打眼一瞧，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儿出来游玩。

    谁又能知道，这是当今博陵崔氏的家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