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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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人心

    微凉的清风从杂货铺不大的门脸穿过,吹拂在身上,带着丝丝惬意,让人有些说不出的慵懒。

    瞄了一眼还在吸溜吸溜扒着饭的少年,任义轻嘬了口小酒,才忍不住嫌弃地骂道:“臭小子,是不给吃饱饭啊,还是有人给你抢?”

    少年抬起头习惯性的用袖口擦了擦嘴,才憨厚的咧嘴笑道:“我只是饿了,嘿嘿......”

    “你觉得我信?”任义扬了扬一对灰眉,有些意味难明的说道。

    少年有些懵,有些不明所以的反问道:“老板你啥意思?”

    任义嘿嘿两声嗤笑,举杯一饮而尽手中酒,精明市侩的眼神里尽是鄙夷。

    少年爱慕,人之常情。

    只是好高骛远,就有些不知所谓了。

    “唉~”一声叹息,道尽艰难。

    “不是,老板你啥意思?你...你说明白......”少年略显粗糙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就是不知是急的,还是怎么是。

    斜瞅着,此刻在任义眼中明显就是有些恼羞成怒的少年,放下手中杯子,老头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缓缓说道:“傻小子,不要把老叔的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那丫头不是你能想的......”

    “老板~”少年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腾地一下站起,“你在乱说些什么呀?我哪有...我没有...才不是......”

    望着像是所有秘密都被揭穿,有些惊惶失措,又不知所措的少年,老头微眯的眼眸里尽是笑意。“真得?”

    “当然是真得,慕青姐是我最敬仰的人,如同亲人一般,我怎会如此想,老板你不要乱说。”少年任源无比认真跟郑重的沉声回喝,连带着脖颈的青筋都有几分突起。

    老头狐疑了半晌,盯着少年的眼神才有些松弛,给自己又倒了杯酒,才幽幽出声道:“小子,我希望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然最后难过的一定是你自己。”

    “有些人,有些事,你要明白是可望不可及的。”

    少年缓缓低下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却是出奇的平静,“我知道。”

    哧溜一口酒,辛辣之味入喉,老头闭上沧桑的眼眸,靠在躺椅上一起一伏,不拈酒杯的手掌在腿上轻轻拍打,一阵韵味十足的俚戏之音从鼻腔中悠然传出。

    少年默然了一会,心态也逐渐趋于平静,刚想弯下腰去收拾小桌上的碗筷,突地“啪嗒”一声脆响,让他又当愣在场。

    掉出的是一块不大的牌子,似铁非铁,有些成旧。

    朝上的一面是纹路古怪的花样。

    正悠闲自得哼着小曲的老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惊了一下,陡然睁开眼帘,就要出声喝骂,却发现少年正憨楞愣的盯着桌面,随即也转动目光望了过去。

    一望之下,先是一怔,随即微眯的眼瞳顿时一缩,他一下坐直身体,拿起铁牌缓缓搁在眼前......

    铁牌的另一面纹刻着一只蜘蛛,人面蛛身,栩栩如生,煞是狰狞可怖。

    任义端详的神情忽地一肃,微缩的瞳孔收的更紧一分。

    他抬起头,语气冷峻地问向少年,“这东西哪里来的?”

    懵过一阵的少年这会也回过神来,只是眼神里还都是茫然,他一只手摸了摸胸口,一手在挠头,似是在回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啊......”

    任义气的直接闭眼,“就没见过你这般憨笨之人,东西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你自己居然不知道从哪来的?”

    “哦~我记起来了...”还在隐隐作痛的肩膀,像是给出了提示,少年恍然大悟道:“我刚才打酒回来时,在街上撞了一个人,是不是那时候......”

    “什么人?我们街上的?”任义急问。

    少年摇摇头,“不是,生面孔...好像是昨日才到来的,就是跟刘捕快一起的那名一说话就先笑眯眯的年轻人。”

    任义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有晦暗不明的光芒流逝,片刻,他抬起头,脸上却充满了市井间的市侩与小心,扫视了一圈门外,把声音故意压低了几分,不忿道:“这两天街上发生的事,你也听说了,死了好几个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咱们就是市井小百姓,这种事可不敢参合,也参合不起,人家都躲着,你咋还尽望跟前凑呢?”

    “不是,老板”少年一听黢黑的脸庞上顿时一白,慌忙摇手辩解道:“我真没有,那人着急忙慌的赶路,是他撞得我......”

    阅历深厚的任义,从少年口无论次的只言片语中很容易就得出了一些脉络,也大致了解一些东西,他摆摆手,止住少年的话头,扬起手中似铁非铁的牌子,语气严肃且认真道:“记住喽,这东西你没见过,谁问都没见过!”

    少年一怔,随即重重点头,“明白。”

    老头摩挲着手中的牌子,神情凝重,摆摆手道:“去忙你的吧,这东西我来处置。”

    一阵微风拂来,好似还能传来淡淡的血腥气。

    憨厚少年的鼻尖已有汗珠沁出,闻言麻溜的忙不迭收捡好小桌上的碗筷,快步朝店后走去。

    小镇唯一的酒肆内。

    气氛融洽,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这会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大家在推杯换盏中,皆是嬉笑颜颜,宾主尽欢。

    酒宴结束时,已是月上中天。

    望着一众蹒跚离去的商贾乡绅,典史大人重重出了一口酒气。

    一直在旁站立的酒肆老板于老头见典史大人也有些微醺,连忙上前就要相扶,却被典史大人摆手制止。

    释放出一个亲和的笑脸,典史大人才口吐酒气道:“老哥这半浆确实名不虚传,醇香浓厚,回味绵长,绝对不负名酒之说。”

    于老头陪着笑脸,故意错开半个身位,双臂略张,虚扶着身形也有些踉跄的县上贵人,嘴上却是不加迟疑的客套着,“大人过誉了,乡间俚酒,哪敢枉受有名,只是乡亲们捧场罢了,大人爱饮就是对此酿最大的褒奖了。”

    微微迷离的眼眸盯着于老头片刻,典史大人才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点点了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独属于市井商贾的油滑和小心。

    同时也一份不会让人拒绝的好意。

    见福来正在忙里忙外的收拾着酒后残局,于老头就把街面上难得一见的县上贵人请到一旁的闲置桌前。

    桌上正有一壶新沏的茶水袅袅冒着热气。

    典史大人打了个酒嗝缓缓坐下,对一旁束手而已的于老头示意道:“老哥,要是不忙就坐下聊会。”

    听着这话于老头有些受宠若惊,拘谨地连称不敢。

    典史大人提起茶壶望两个杯子里倒进七分茶水,把一杯推到上首空位处,笑呵呵又道:“老哥,坐下吧!”

    小小酒肆虽说上不了什么台面,但也开了小二十年,迎来送往,人情世故近六十余载,再加上邻里皆知的“半浆”风波,于老头那能不知好歹,人家一而再的好意,是出至真心还是假意,他还拎得清。

    踌躇片刻,当即也就不再推辞,落身下坐。

    喝了口幽香扑鼻的热茶,典史大人笑吟吟的随意开口道:“听老哥口音祖家好像不是本乡的吧?”

    于老头微微一滞,随即表情有些黯然道:“是啊,乡音难改,老汉祖家江北白水,十数年前逃荒至此,走累了也不想走了,就落了户扎了根。一晃这么多年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可唯独这乡音却是改不过来,倒是叫大人见笑了。”

    典史大人摆摆手,“故土难离,乡音难改,这是人之常情。人啊,就像是一片浮萍,飘飘荡荡随水而淌,在那里扎根那里就是家乡。”

    于老头点头称是。

    这不是迎合奉承,确实是老头心中所想。

    现在膝下儿女成双,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不知不觉间,于老头就望向了把适才还一片狼藉,这片刻工夫就收拾停当的福来,眉眼间流溢出的都是慈祥和满足。

    典史大人何等眼力,自然发现于老头的异样,不禁问道:“这位小哥是......”

    “福来~”于老头招呼一声,对典史大人道:“这是犬子,福来来见过大人。”

    福来麻溜的跑了过来,清秀的面庞上虽满是汗水,可神情开怀,笑容满面,一开口满嘴白牙,先躬身道了句“见过大人”,再很有眼色的把桌上两只杯子给续上茶水。

    “好好好...”典史大人笑着连道三声好,似乎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子很是满意,转过对于老头不吝夸赞道:“老哥,是个有福气的人。”

    “哈哈~”于老头笑声爽朗,似乎比三伏天吃了冰凉酸梅饮还要通体舒坦。

    “你也忙了一天了,与你姐姐早点去休息吧,剩下的活计一会我来收拾。”

    “不用,您就放着,反正我明起的早,留着我收拾,老爹你就陪大人聊天就行。”福来呲着一嘴白牙,笑嘻嘻的回道。

    “噢,老哥果然是有福之人,儿女双全呀!”看着一家人父慈子孝,典史大人有感而发地道。

    “那是~我姐姐可厉害了,今儿大人的席面就是我姐姐操持的......”似乎有些忘乎所以的福来话还没说完,就被于老头厉声打断。

    “臭小子,就你话多,还不快滚~”

    福来并不在意老爹的训斥,做了个鬼脸,转身就朝厨房行去。

    典史大人本就随意一讲,可一听福来说出今儿那一桌在县城都难得一见的席面居然是位女子所做,当即就被勾起了好奇之心。“的确,今儿这席面比起八方楼都不遑多让。”

    于老头知晓八方楼是县城最出名的酒楼,典史大人这样讲实属有些抬举,连忙摆手谦逊道:“大人实在过誉了。”

    典史大人放下适才一时好奇而捏在手中的茶杯,语气诚恳地道:“老哥,你也不要太过自谦,段某虽说不能一概而论,但也有一番见识,此言绝不是妄言。”

    于老头抱拳拱手,“大人谬赞,谬赞。明儿必让小女再做几道拿手的,给大人尝尝鲜。”

    “哈哈,好,那咱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行,老哥,时间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休息了,我就先回房了。”典史大人说罢就起身而走。

    于老头也连忙站起,“我送您!”

    典史大人摆摆手,“就几步路,你忙你忙!”

    望向已经走上楼梯的稳健身影,于老头并不奇怪,但转头看向厨房方向的眼神却充满了难以抹去的忧愁。

    酒肆二楼只有四个房间,甲乙丙丁。

    典史大人的房间自然是最好的甲字房,在楼梯的尽头,最为幽静。

    当典史大人正准备推门而进的时候,却顿住了动作,一双方才还有些朦胧醉意的眼眸刹时间溢满锋芒。

    “是我!”一声轻音在房内响起。

    诧异在脸上一闪而逝,典史大人推门而进。

    房内没点烛火,一片漆黑。

    但他能清楚的感知到就有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另一个椅子上坐下。

    黑色人影不说话,只把一物在两张椅子中间的茶几上推了过来。

    拾起那物在手掌里轻轻摩挲,典史大人的动作忽然一顿,双瞳里有精芒闪烁不定,“消失二十年的人物终于现身了?”

    “是跟你来的那个爱笑的捕快发现的...”黑影幽幽说道,“我想他的下场不会太好,不然,也不会只留下东西不见人。”

    典史大人沉默片刻,才接着说道:“嗯,死了。”

    房间一下陷入寂静。

    好一会,黑影才在一声重重的叹息后,开口道:“放弃吧!为了一个飘渺的传说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典史大人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的坐在黑暗中恍如一尊雕塑。

    不回答,其实就是答案。

    黑影没再劝说,只在翻窗而去时留下了一句话。

    一句话,也只有四个字。

    “好自为之!”

    典史大人把手中之物死死攥在掌心,低声呢喃道:“我一定会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