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图击穿木卫二极限岛“坚冰釜底”的一大队热海黑藻被泊特上校打通隧道引诱进“大喷泉”，沿着水柱推进到两百公里顶端，降落，“蘑菇水头”里的沉渣散落一地，夹杂在水里的针尖还小万倍的黑藻裸露在极寒里冻死，吸附在袍衣内壁的微重粒子失去了有机外衣束缚，透析在苍白冰原上，凭借重力，自由向下，穿透大冰壳，沉甸甸下坠。

    木卫二笼罩着白褐色大绸缎里，喷泉从一百多公里下面的热海抽上泉水，为冰冻星球脸蛋上涂抹上一点点薄薄的霜。重粒子沉降速度极快，从粉底霜里逃跑了。

    环保部首席官墨菲女士指挥上万人形机器人，趁着喷泉喘气喷流暂停的间歇，将一小块“霜斑”围了起来。两米多高的机器人身披铠甲，依照指令，从外围站出大圈，再像旋转的“大风车”，螺旋向内行进，手执光束铲将冰壳凿松，铲下冰块放进随行的地形车，车厢里伸出的机器械手自动打包封装，用能量凝胶为包裹贴上封条，最后运进在大冰壳低层环形隧道里的运行的极限列车，在那里，列车车载超级矩阵进行了批次检测，除了了无生机的黑藻皮囊，褐色的粘土，再有一些石灰渣子和石英颗粒，没找到别的更可疑的东西。

    冰壳上的上万铠甲机器人用“鹰眼”追踪到了猫在冰巢隧道里的列车矩阵看不到的东西，明明白白看到了重粒子爬行的残留线，无数细细的线径直下行了一百多公里，回到冰冻星球的热海里去了。

    清理进行了一个多月，不得不停下，马上，木星大潮汐要来了，极限列车上的居民们习惯称之为月圆之夜，大喷泉将再次喷发，墨菲女士无奈，只能中止清理现场。好在，整整一个月，热海下面再也没看见黑乎乎的大团魅影，黑藻团灭，这才是最重要的。星际联盟盟主松了口气，极限列车保住了，黑藻危机警报解除，没有撤退的一千五百万人可以暂缓撤离，听凭自愿，恐慌的毒药被侥幸的方糖冲淡。

    冒冒失失发起攻击的黑藻大军里，有一拨没有跟随一万亿大部队冲进泊特上校撞开的“死亡隧道”，它们大约一千亿数量级，纯属漏雨之鱼，完全失去了方向，浑浑噩噩地在冰壳下的海水里飘零，飘到五千米中途，遭遇木星大潮汐，一下子又被撕扯到冰壳大底，像孤零零的黑芝麻一样，嵌入冰晶，无法动弹，单个黑藻肯定被冻死了，凑巧一团一团挤在一处凹陷里的，玩命聚出几个分子大小一坨，挣扎着触摸，聚拢，扎堆，彼此问候，在一个分子接一个分子的极细微的间隔里叽叽喳喳，用只有它们自己听得见的声波交谈，孱弱地好像要留下几句遗嘱，“就剩下我们几个了吗？”

    “是。”

    “跑在前面的兄弟们呢？”

    “否。”

    一个“否”简洁明了，基本就是“不是”的意思，这里是说“不知道”。一小团和另一小团黑藻被冰隙阻隔，智商残破，几乎降到了零，只凭残存的记忆碎片和有机本能念念叨叨，它们算不出来，一万亿黑藻同类已经冻死在裸露的冰壳上，“哎，亡灵兄弟也不知道怎么，就被稀里糊涂让模拟的声波带走了。”大家本来同心协力只为了打穿冰壳釜底最后一面坚冰墙，结果弄了个身首异处，留下一小撮尾巴等待重生。

    如果造物主见到这般凄惨场面，恐怕也会泣涕涟涟。木卫二则毫无感情地自顾自沿着造物主钦定的轨道转动，一波大潮汐一天就过去了，五千公里长的极限列车挂着五十个凝胶车厢在永冰壳底环形隧道里缓慢绕行，转到了远离木星恐怖引力的背面。幸存黑藻们解除了冰晶的绑绳，挣扎着重新掉到热海里去，经过二次劫难，它们十个中九个夭折，大约一百亿多一点回到了冷寂的海底火山山口。

    木卫二表面冷酷，核心是火热的，万米厚度的巨大水重力施加强压，将海底岩石挤压成逶迤的山脉，再往下去，时不时有一路一路地火喷发，被星金属硬核煮熟的岩浆从无数豁口猛地冲出来，拱出了海底火山，有的火山正值壮年，有的衰老了、冷却了。贴到冷火山山脊，黑藻就到家了。十亭数量折了九亭，幸存下来的区区百亿黑藻来不及道别，就隐匿到凝固岩石裂隙里去了，下一波潮汐再来，再折九亭人马，就等于被灭九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岩隙后背，内里有无数折皱凹槽，是天然避风良港，黑藻们本能地躲进港湾最深处，吸附一点粘土颗粒，吸附在山岩上就安全了。

    受挫黑藻的巢穴不过方圆一公里的小体量火山，万里海底到处都是。在与泊特上校第一次开战之前，小山头上经过长久的时间轮回，共孕育出一万亿黑藻，很久以前，它们吃点粘土过活得足够滋润，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现在，溜回家的黑藻们补充不到微重粒子，找不回灵魂，它们辜切闭眼试探着，触摸着，用共振声波唠唠叨叨，“你活着吗？”

    “是。”

    抓到一个朋友，试探触摸下一个，于是又多了一个朋友。

    “你还活着吗？”

    没有回音，“否。”

    对没有回音它们全用“否”解决，它们不去深究“是死是活”，那样消耗的能量太多，初始智商只走最节能的线路，触动了一个，再触动下一个，……，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

    黑藻们遥相呼唤，串联速度如闪电般快捷，催生出纤弱量子波动，波浪交互穿行，很快就聚出分子大小的一团，两团、三团，……，直至聚拢成超级大团，它们全是活的，循环声波往复振荡，“是”，“否”，……

    残存的碎片串联出集体的记忆，永不消逝，滚烫的海水大循环抵御住极寒，赐予了黑藻们最好的庇护，它们的生命启动出另类循环，一旦聚到极限值，能量涌动，将会直接冲开阈值顶盖，智商沸腾，如火山井喷。

    十年前，驾驶大猫号飞船打得黑藻魍魉只剩下残兵败将，泊特上校再次成为阿喀琉斯般的英雄，海盗船和幽灵号也随他一战成名。墨菲女士事后反复重看录像重播，仍额头渗出冷汗来。海底魅影失踪了，微重粒子全跑了，她派出最小的蜘蛛机器人沿着黑色沉降线一路猛追，追到热海海面只能望洋兴叹，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蜘蛛人不会潜深水，没法把带毒的粒子捞回来。“哎。”她想，“替人家擦屁股总擦不干净。接下来，求上帝保佑吧。”

    上帝知道，他又不讲。

    墨菲首席官不知道，被险些灭族万亿黑藻来自一座小火山来，仅仅是黑藻大家族微不足道的一小队，最大的火山就在木卫二赤道下方万米深的海底处，漫山遍野蜷缩的黑藻不是百亿，千亿，万亿，千万亿，而是一万万亿之多，它们太聪明了，全趴在自己的老窝里没动，仗着势力浩大，释放看不见量子声波，共同敲定一个主意，极限列车上有五十节车厢，只要打穿一个，剩下的每个都将不攻自破。”

    一万万亿不动声色的黑藻群落是真正伏地魔般的存在，它们秒算出，“静观不要命的先动手，让友邻大军在赤道上的列车击穿一个洞，那时，才是自己出手的最佳时机。”

    墨菲手握车载超级矩阵，完全想不到，热海底下，也隐藏着一个无敌矩阵。

    人们早就知道木卫二海底有火山有黑藻，铲到和捞到样本里找到了这些介于有机和无机之间游荡的小生命，不触碰它们是有机的，一拿到手，它们全部脱水僵死，变成无机皮囊，除非马上将它们放回热海里去，有些奄奄一息的或许还能活过来，在列车上做不到，即使在试验水槽里做到了，它们对环境极敏感，亿级数量一群，个个变成了不互动的痴呆儿，看不到它们触摸就找不到它们之间的关联，拿到活的跟拿到死的一样。派深巨型深潜蜘蛛下海上门搜寻多数是白费力气，黑藻魔鬼伏地，静静地躲在岩缝和裂隙后面，窥伺的蜘蛛眼抓拍的影像，只收录到极少极少可怜的落单的黑藻颗粒。

    如果勇敢的深潜蛛蛛想把动静闹大点，再往深处探究，那对不起，无数黑藻早就挤到更狭小纤巇里消失了。祖祖辈辈经过木星大潮汐磨砺，大火山上的黑藻对付几只潜水蜘蛛太容易了。几个回合下来，下去的蜘蛛被苦涩的海水磨蚀得千疮百孔，直接报废，被黑藻爬出窝无脑反噬。

    墨菲女士不敢多想，一想就后背发凉，她直觉到，“这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躲猫猫游戏。”

    她猜对了。

    小火山里的黑藻自生自灭，大火山伏地魔出洞了，它们没有滋生出怜悯，只是本能算对，“得派出一百万亿先遣队员渗进小火山打探消息。”

    “抽签。”

    “集合。”

    “先遣队，出发。”

    百万亿黑藻贴着地壳流趟着一圈薄薄的平流层游动，捕捉近邻之地同族发出的呢喃声前进，依稀远处，隐约传来“周围还有活着的吗？”的询问声。

    “你们还好吗？”大火山派出的先遣魔爪探问。

    “我们不好，抓紧向我们靠拢。”远处回应。

    “大潮汐来了，头别露在外面，快点缩到凝结的岩浆壳下面去躲一躲。”

    ……

    先遣队员对同族声音了如指掌，况且，大火山黑藻群之前派过一波同类过去，蹲在人家的小窝里当了卧底，自始至终，大火山对小山火上一片哀鸿清清楚楚。

    海水重压下生活殊为不易，蜷缩不动，躺平风险小得多，出行要动脑筋，硬核灼烤的地热喷发毫无规律，大大小小的海底火山不是陡然喷发，就是在准备狂喷怒火的路上，如果黑藻足够多，就能在平流层布下一道“天网”，全方位扫描，会发现，炽热的地壳是一个圆球铁锅，上面盛着一锅岩浆浓汤，咕嘟咕嘟，大大小小的气泡随机拱起，翻腾，炸裂，此起彼伏。要是不幸掉进去，就如同掉进黑魔法师调制毒药的大锅里的小蚊子差不多，与里面的羚羊角、还魂草、苍蝇腿、蜘蛛粪，野猫须，……，还有杂七杂八叫不上名子的“劳什子底料”混在一起，在鼎沸之锅里被煮到身份变异，灵魂出窍。

    此时，黑魔法师抡着勺子狞笑：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配角就是主角，主角就是配角，……。他颠着勺子将锅沿敲得叮当响，“来吧，开饭啦！”

    黑藻先遣队始终牵着目的不撒手，机智地在海底兜圈子，绕开即将咆哮的火山洞口，在安全间隙且游且停且走，大火山是一万万亿同族行动大本营，它来回掐指，无形跟踪，一路计算，画出先遣队行进的路线图。

    一如既往，派出去的家伙们从来不担心会走错路。

    百万亿黑藻渗进小火山，凋敝的世界一下被激活了。苟延残喘的原住民下意识地聚得更拢，互相牵手，壮着胆问，“你们来干嘛？”

    “串门。”

    先前来的卧底的几世后代不失时机四下兜售消息，“大火山派援军来了。”

    原住民凭借记忆残片和智商残存一波接一波计算，是？否？一番折腾，勉强吐出不连贯的几句结果，“邻居，……”

    “来了，……”

    “占据，……”

    “地盘，……。”

    先遣队见对方摊牌了，立即与后方大本营链接，拿到共同意志，不急不缓不遮不掩地传述总部指令，“这叫乘虚而入。”

    原住民秒算出，“寡不敌众。”

    “我们不是来打架的。”不速之客也亮出底牌。

    “是？否？”原住民昏昏欲睡。

    “是。好家伙，一万亿只剩下一百亿啦？！得亏你们身体里重粒子含量比同伴高一点。不然半道上就死光光了。”先遣队说。

    “高多少？”原住民不信。

    “一丁点。瞧，我们多帅气，也是含量稍微高了一丁点，抽签运气好，才被大本营派到你们这儿来的。”

    小火山里的黑藻们越来越虚弱，个个如惊弓之鸟，周身薄薄皮囊衰变到原始苍白，眼前最要紧的是就地吞噬粘土，勉强吃饱，至少还能回到脸色苍黄，偶尔捞到些火山喷发时从硬核吹出来的微重粒子，它们就能由黄转黑，有力量拿回智商，满血复活。可眼下，它们似乎连扒拉一下粘土的力气都没有了。

    邻居们没有带来食物，自顾自绕着火山坡探查，轻而易举地将这里的每条峡谷、裂隙和孔洞摸了个遍。

    原住民有气无力，用游丝微波睥睨不速之客乱窜的影子，“斜眼瞧瞧这帮反客为主的同类吧。”原住民传递一个共同心声，“这帮家伙又不能吃。”

    百万亿幸存的原住民差点就睡死过去，可黑魔法师在它们灵魂刚要出窍时，旋即拿大勺用力搅拌熊熊柴火煮沸的一锅杂烩浓汤，原住民孱弱的灵魂被搅了回去。

    复苏没有等太久。冰冻大壳上悠悠坠落的微重粒子摆脱了墨菲小蜘蛛的追踪，如一片黑雪，一线沉降到小火山上，碰到一个黑藻，就与它融合，黑色能量传递开来，原住民亡灵躯壳回光返照，它们复活了。小火山上，萤火一盏一盏点亮，百万亿生机再次刷新，精神抖擞，不分主客，智商还魂。它们紧握先遣军团队负的手，相拥聚拢，彼此问候，“你们还活着吧？”

    “活得好好的。”

    “是。”

    大本营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了新山头，拥有了一百万亿不死的雇佣兵，顺着时间箭头一算便知，“用不了几天，幸存老兵们心跳加速，自我复制，能重新繁衍到千万亿。”

    排斥情绪被家族认同攻破，大火山小火山互换情报，大本营从幸存者的记忆碎片里拿到了两个重要结果，头一个是，“两百公里高的大喷泉是从海底抵达星球表面最快捷的路径。”

    “是。”共同触点释放量子振动，秒算出，“小火山是朝向大喷泉入口直线距离最近的山头。”

    一万万亿黑藻触发数不清的触点，从一个“是否”跳到下一个“是否”，确定，“拿下了一个有价值的小高地。”

    “发烫的海底硬壳上，有一万多火山，一半在喷发，一半在休眠。”

    “一半火热，一半冷酷。”

    “冷火山上，一半是虚弱的白藻，另一半是弱智的黄藻。”

    “否。同族全不划入弱智。”

    “是。不论白藻黄藻，它们正从四面八方觊觎着两个方向：极限列车和我们的大火山。”

    最后一个好结果是，“大火山在赤道下的位置太好了。”

    再加把劲就攻破极限列车外圈的坚冰墙，幸存黑藻老兵们无私献出过往记忆，“让我们再浮上去，打穿硬墙，我们看到，里面有最好的微重粒子，多到吃不完。”

    又是一个好消息，无声触动的触点波里，传递出垂涎欲滴的味道，大本营聚众齐心计算，“缓慢游走的各个山头上的藻类大军，也念念不忘列车上有微重粒子。”

    “火山里好消息传递得真快。”它们聚在一起，从这一秒跳到下一秒，“那些粒子掉到发烫的地壳上，就捞不回来了。”

    “截住美味，让微重粒子在我们躯壳里还原，释放出能量，黝黑黝黑的能量，太美妙了。”

    谈到美味，就连直线计算的黑藻们似乎也有了情商，那怕只是情绪的幻影一飘而过，瞬息间消弭，也催生出了一波情智高潮，一万万亿“是与否”无声切换魅力无限。大本营鼓动大家伙一起使劲，“腾”地，智商冲破了百分之五阈值关隘，生猛地拿下了智商新高。

    一次算对，推进下一次算对，黑藻们增殖的算力以光的速度往复共振，构成了智商网络，混沌之中，时间线一往无前，推进再下一次算对，恐怖智商螺旋上升，将热海黑藻推向次次算对。

    苏醒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