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光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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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帆

    “是。要取一个响亮名字。”

    “星父在上,它给孩子们取名卫一、卫二、……。”

    “卫九十二。”

    “苍白的数列。”

    “区区九十二。”

    “太寒碜。”

    “我们叫‘亿亿’。”

    “对。‘亿亿’。”

    “霸道。”

    “霸气。”

    苍天有眼,这情形,就连木星巨无霸肯定也不信,“无差别的平均”能爆发出独眼巨人般的神力。亿亿之多的黑藻会给自己取名字的这一天起,自我意识觉醒了,亿亿的同频共振确信,“谁也不能少了谁。”

    “是。我们都叫‘亿亿’。

    “‘亿亿’是一粒黑藻。”

    “‘亿亿’是一群黑藻。”

    “‘大本营’说了算。”

    “大本营”说,“美味。”大火山上爆发一片狂呼,“攻下极限岛。”

    “拿下大冰壳。”

    造物主沉吟,普天之下,比攻城难的莫过于守城。

    泊特准将远在六十亿公里外的前哨,对木星引力旁边发生这么多事只知道些皮毛。他太忙了,成天在魔杖堡垒试验宇宙风帆,此时,他也与墨菲女士一样窘迫,“无奈天分不够啊。哎,……。”

    十五年前,在百亿光年外的虚空之地,黑子先生们教过他,“用你们上帝的视角,换位思考。”狮王将军活着的时候,也总说同样的话,“凡事多替对方想想,你会开窍。”泊特当时还是少校,他不懂,时光沉淀,有些叮嘱如流沙里露出的金子,熠熠生辉,金色的光将他领到“芝麻之门”面前,开悟只差一句口诀。

    造物主从来不将成功的密码交给没有天份的使者,他任由泊特冥思苦想。

    “就像我爱海龙号飞船,凡事从它的角度想,才驾驭了奇迹吧?”

    在魔杖总装大厅里,泊特将风帆号飞船当成另一个自己,试用它的方式思考。“三角帆”垂直竖起一千米,尖角穿透了堡垒六个楼层,还是雏形,拆了改,改了试,试了拆,三边等距造形始终不动。海盗船、黑珍珠和众多试飞员一起,驾驶缩小版的“风帆”在柯柏之海来回试航,捕捉宇宙风向,最顶尖的计算神经移植进“帆的大脑”,无动力飞行的本领仍无法令人满意。泊特慨叹,“明显拿不出手。它没有超越海龙号。”

    风帆号有足够耐心,任由宇航人拆拆装装,也决不会呲牙咧嘴地从地板上蹦起来,它一点都不急,谁创造它,它就注定成为谁的样子。

    索伦总裁知道好坏,“小子,你与其拿一艘没有一丁点技术突破的帆船去比邻星冒险,还不如开海龙号再跑一趟,毕竟太阳的弹弓引力足够将飞船送到四亿多光年远的目的地,至于怎么再回来,到时借助比邻星恒星引力弹一下,也未尝不可。”

    习惯沉默的泊特小子向来对当家人百依百顺,这次却与他发生了冲突,“您这么做可行,但不可以拿人的性命去冒险。”

    索伦反驳“不一定别人不如你勇敢。”

    “上帝知道,我也怕死,我尊敬的索伦爵士,在钻进逃逸舱的一刻,我怕极了。”

    “可以有多种选项,派接驳飞船,把宇航员半道接回来就不错,如果脑洞足够大,把地球的种子带到宜居行星上去也不错。”

    “听上去像是逃难。”

    索伦给噎得说不上话来,干脆不吱声了。

    泊特视同当家人默许。

    “看起来,这小子宁愿用一生时间去寻找开锁密码。或许他是对的,万物仍在正轨上,只是自己老了。”索伦摇头苦笑。

    前哨十万宇航大军,人人都传递一个消息,“泊特就要升将军了。”

    “魔杖现在由他掌握。”

    “他本来就是狮王的接班人。”

    这事不知是真是假,唯独泊特本人不知道。他变了个人,茶饭不思,多数时间呆呆地蹲在总装大厅里,与风帆号相面。他蹲在帆尖露角的第六层回廊上,与飞船说悄悄话,旁人见他嘴里念念有词,不敢上前,揣测,或许,准将在问呢,“你饿不饿啊?今天吃点什么?”

    这太荒唐了。

    十万多人纷纷心里头嘀嘀咕咕,有一点大家猜对了,魔杖堡垒的新主人看上去完全没理出头绪。

    说荒唐也不荒唐,泊特每天都在问,“风帆号啊,你还需要些啥?请你告诉我。”这与问一台机器“想吃点啥”大同小异。如果有一天,“风帆”真的开口说话了:“我要吃意大利面条。”那肯定和“芝麻,芝麻,开门吧”一样,宝藏洞窟大门赫然洞开。

    泊特不傻,他心里清楚,万事造物主说了算。如果风帆号真的冷不丁说点什么,无非是转述造物主的律令。直觉,距离成功就差一张薄纸厚度,也许已经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次序,有本事绕到薄纸后面谈不上“换位”,远远不够,薄纸后面是无限谜宫,还得从里面拿回点什么,再钻回来,才算成功,大多数人都倒在了换位的拐角上。

    风帆号真漂亮,钨金塑造的整张帆布泛出淡墨色,坚毅又不失柔情,神秘的帆,凹凸互衬,薄薄的弧面重叠,顺滑出速度的流行,无论正面反面,时不时跳跃出魔幻的光,正面光彩张扬,凹面那光很贼,内敛天赋、冷峻和不屑。正是这一点略微凹陷,风帆拿到了能量差。欣赏的人如果足够聪明,会看出,每一面海上风帆恰好是大海波涛里裁剪下来的一段波浪线,波谷凝聚着看不见的跃升力量。风帆号混合了张扬和内敛,时刻交替出双重律动,你能走近它,却不敢拥有它。

    三个尖角上的光能发动机关闭,风帆号会自动寻找宇宙风飞翔,调整好姿态,凹面总能获得比凸面更大的反推力,此时,只须用罗盘对准方向,它就能一直加速,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帆的好处在三角形之外,两两重复,能拼接出四边形、扇形、六边形、八角形的大风帆,浩渺太空不必顾忌空间,风帆可以张扬到无限大。海龙号没法一节一节串起,只能千里走单骑。风帆号让海龙号相形见绌,索伦感到了震憾,“风帆才是未来。”宇航总裁又一次感觉自己老了。

    让泊特挠头的不是空间,是时间,宇宙风神秘莫测,分分秒秒得拿捏住风向夹角,一台超级计算不能在巅毫切换之间同时干好两件事,实际上,无论飞船搭载的矩阵算得多快,总是一件一件分开算,它永远无法将两件看似不关联的事联系起来算,顾得了风向,就顾不上避险。紧急避险的动作一旦占上风,哪怕只遭遇到一小团太空尘埃,毫厘之间,计算干涉,风帆就会发疯,稍有迟疑,宇宙风会毫不留情地将它吹到任何角落里去。

    “没错,当年,六艘探索者号就是计算力发疯才跑丢的。它们没有死,只是失速了,这会儿不知在茫茫太空哪个陌生之地飘荡呢。”跑完比邻星“半程马拉松”一个人活着回来,泊特知道,太空里时不时会遇到宇宙尘埃,变异出碎片陨石,四下,幽灵彗星还在游荡,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按理尽可以各走各的路。可真这么天真就错了。“风帆矩阵”与“太空浪人”不期而遇,彼此一定会大惊小怪,“大神经”马上会丢掉宇宙风,全身心投入狭路相逢的战斗。茫茫太空,失之毫秒,谬以万里。海龙号遇到绕不过去的坎,扛起护盾,一步跨栏就冲过去了,它完全用不着去算宇宙风的力量。一力降十会,它不在乎。风帆靠的不是蛮力,是机敏和智慧。如此高端机智的大脑,非搭载十个海龙矩阵才行,风帆单薄得如一片树叶,扛不动超重负荷,它需要“轻灵的智慧”。

    泊特进退维谷,如此超级的轻灵,除非人类,哪里找得到?!

    对话陷入奇异的怪圈,泊特问,“亲爱的风帆号,你想些啥?”

    风帆号回答居然是,“我的心里全是你。”

    做题人就是出题人,这太难为人了。泊特感到绝望,他累了,蹲在空荡荡六层楼台上一个迷瞪,瞌睡过去。睡梦中,依稀又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失去的一天”。造物主依旧笑而不语,黑子先生们围着重生的他依依惜别,他不想它们走,伸手去抓,黑子先生们是一团雾,哪里抓得住?!

    “泊特先生,好好想想,什么叫‘换位’。”

    泊特只想揪住救命恩人,在幽黑的迷雾里没好气地回应,“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太烧脑啦。”

    “他这是想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这小子脑子卡壳啦。”

    ……

    黑子先生们移形换影,捂着嘴讪笑,围着泊特指指点点。

    或许是造物主实在看不下去了,拂袖一挥,让狮王将军的亡灵从黑影幕布后走出来,泊特大惊,“师傅,您在天堂还好吗?”

    “我很好,傻小子,替别人着想,就是换个次序。”

    “我为什么要替别人着想?”泊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本意是:“当年,我拼尽全力,都没能保住您的命。”

    “你幻想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不想让别人坐,太自私啦。连上帝都说,‘爱人如己’。”

    “您为索伦付出的是性命,这爱另当别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怎么说?我每天都在痛苦。”

    “换个次序,你就想,我去了另一平行的世界。”

    “我不能接受。”

    “那就现实点,你就想,我的灵魂此刻走来想坐在你的大腿上,我在犹豫,你没看出来吗?我不知道此刻你双腿之上,除了自己,是否还容得下一个游荡的灵魂落下栖息片刻?”

    “您想坐多久都行。”

    “不愧是我好徒弟。让我告诉你,如果换个次序还不行,你就上下颠倒次序,成功在敢于‘颠倒’的背后。”说完,狮王掉头走了。

    泊特一怔,一通乱抓,猛然发现,黑子先生们也不见了,趁师傅进入梦境,它们悄悄溜走了。泊特伸手抓了个空,猛地醒来,“颠倒,对啊,谁说超级矩阵一定要当风帆号的乘客呢?反客为主,将风帆变成超级计算本身,不就全解决了吗?”泊特一拍脑袋,任督二脉贯通。

    泊特站起身来,信步走向水滴电梯,风帆号在背后眨着眼睛,“主人,你不要我了吗?”

    泊特等待电梯上行,忽然一下想起点什么,回头对风帆号说,“从今天起,你要学会做自己的主人。”

    电梯门开了,泊特扭头又追加一句,“我会回来的。”他与心仪的风帆对视,彼此尽在不言中,他在晶莹水滴里穿过一层楼台,进入下一层,直立的风帆追逐着他的脚步,他说:“我会教你如何用探测眼探寻天狼星系的奥秘。”

    又穿过一层楼台,“我将告诉你仙女星团每一颗恒星的脾气。”泊特继续说。

    水滴电梯不停穿越,泊特不停关照,“碰到流浪陨石不能硬杠。”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柯柏之海里最大的矮行星上有‘源石射线’,返回时千万不要靠近,否则宇航员小命就玩完啦。”

    “拿到宇宙风,也要留下点备用能源,至少能撑住护盾一分钟,为逃逸舱留出三十秒分离的机会。”

    “保护主人的生命是顶级指令。休眠期间,不要打扰他,万一人在酣眠中途醒来,智商大约只有婴儿水平,那就指望不上这位不幸的家伙啦。”

    “超新星爆发有来袭的射线流。击中一击毙命。得提前预判。最要紧的是,遇上两个黑洞同时湮灭,会将你拖走拖进死胡同,你可能穿越到几百上千光年之外的虚空之地,大概率永远回不来啦。”

    要叮嘱的太多,泊特想好,将所有经历的事件全部打包,输入风帆号,它聪明的脑袋会从一个尖角跑到另一个尖角,自己练习自己学习,跟随宇宙风自主飞行的时候,它会作出最好的选择。水滴就要掠过风帆的尾翼,泊特急忙嘱咐最重要的事,“彼此信任,是成功的关键,永远要对自己说,‘我能做到最好’,而且要让你的宇航员也知道。”

    泊特重拾快乐,来到底层广场,深吸一气,“是时候进酒吧喝一杯了。”一拐弯,紧走几步,推开魔杖酒吧的门,里面很多人是试飞员,看到总装大厅的主人进来,人人感觉有点奇怪,交头接耳,“今天是什么日子?”

    “保不齐是将军委任状到了?”

    “早该到了。”

    “那得喝一杯。”

    泊特像刚从冬眠期复苏的熊,呆头呆脑,听不懂周围人的话,他直奔吧台,“嗨,久违了,酒保兄弟,给我来一杯带劲的。”

    “龙舌兰吗?”

    “好的。”

    “好嘞。接着。”一小杯琥珀琼浆飞出,沿吧台面直线顺滑到泊特手边,力度速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抬头,柜台尽头悬挂的屏幕上,正播放缩小版风帆在柯泊之海试飞的场景,二十面“小风帆”在尝试的主题韵律里翩翩起舞,泊特右手拈着酒杯,左手禁不住举起来,在半空中打节拍,手腕摇动,整个人投入太空舞蹈的音韵里,与勇敢的伙伴们心灵契合。手舞足蹈之间,泊特端着酒杯一指,大声说道,“加紧练吧,一面三角帆可跑不到比邻星,接下来学会无缝对接,编织出一面大风帆,你们注定要当最好的领航员、甲板员、瞭望员、记录员、矩阵操作员,……,将成为多面手。”

    说到兴奋,酒从酒杯里洒出来,他也不理会,继续大声说,“还得从你们中间挑选一名好船长,一位掌舵的人!”

    “哗,……”酒吧里响起一片掌声,“说得好。”

    “为泊特干杯。”众人明了,即将诞生的新掌门人凤凰涅槃,终于理顺头绪了。

    泊特回过神来,停下节拍,说,“今晚的酒全部我买单,畅快喝吧。我提议,先敬索伦。”说罢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心意已知,“没有索伦默许,自己是不会成功的。”

    “敬索伦。”

    “敬索伦。”……,吧堂里回响起酒杯敲击桌子的欢乐。

    吧台另一头小乐台上,一位坐在钢琴前的兄弟呼叫,“泊特先生,点一首歌吧,敬索伦。”

    泊特没有迟疑,右手食指向上一指,“《我心永恒》。”

    “OK!”

    “每一个夜晚,在我的梦里,我看见你,我感觉到你,我懂得你的心,跨越我们心灵的空间,你向我显现你的来临,无论你如何远离我,我相信,我心已相随,……。”

    “我能敬我自己吗?”索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原来他一直躲在人群外的小角落里,刚才一幕他听到了也看到了。

    “老板?”泊特有点怪不好意思。

    “准将,打破点常规。为什么是一个?依我看,不妨有两个掌舵人。”

    “您是说一个人掌控方向?另一个人掌握速度?”

    “为什么不呢?不然用两个三角帆拼成正方形大帆干什么?仅仅为力量点火,不为轻灵智慧添把柴吗?”

    “烧火加添柴,听起来不错,小两口过日子?”泊特一时摸不到头脑。

    “世上美妙的二重奏从来难度颇高,搞不好就跑调啊,老板。”弹钢琴的兄弟挤到吧台前,兴致盎然地说道。

    “老弟。”索伦拍了拍音乐家的肩膀,“我想,泊特准将打造的宇宙风帆,不仅有智慧,而且有性别。这张帆是汉子,另一张不应该是淑女吗?!”

    酒吧里众人大愕,旋即击节叫好,“老板是天才啊!”

    大个子酒宝从吧台后面伸头凑热闹,“再加上一张三角帆,就是孩子与父母齐飞。”他无意踩到了禁忌,总裁的儿子小索伦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场面有点尴尬。

    索伦并不介意,“这位仁兄说得对。东方人有言,风水轮流转,‘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的儿子,会回来的,我坚信,终有一天,他会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