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的观察有点太敏锐了。

    李瑜瞥了少女一眼。

    下水道壁灯那金属栅格里的液体静静涌动，光芒忽明忽暗，阴影攀附在李瑜脸的一侧，为他稚嫩的外表添上了一层肃然，让他那必须要抬一点头才能看到安娜的淡然目光显得不那么怪异。

    安娜觉得这看起来有些滑稽，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有点像以前自己偷穿妈妈的礼服后摆出成年人的姿态。

    她尽力在脸上表现出专注倾听的样子，但仔细观察的话，那双灵眸里早已溢满了笑意。

    李瑜双手揣在背带裤有些宽大的衣兜里，随意捏着衣兜内部粗糙的线头，想了想要怎么样套话，然后说出了一个不算谎言的回答。

    “我在担忧未来。”

    “未来？”

    “嗯，安娜你也知道，我和莫罗斯十五岁就要离开希望屋独自生活，莫罗斯明年就要离开希望屋，我大概也差不多。”

    “但到现在为止，我没学会任何足以在这座城市立身的技能，找不到工作，总不能靠偷窃维持生活吧？”

    “偷窃的确是不好的，我早说了。工作嘛……”

    安娜低垂下蝶翼般的眼睫，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座城市？”

    莫罗斯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指头顶。

    “你是说皮尔特沃夫？你要在皮尔特沃夫找工作？别闹了夏洛特，你能在祖安找个清理地沟的工作就算赢。”

    等等，你说什么？

    皮尔特沃夫、祖安？！

    李瑜当时就愣住了，脑海倏地炸开，觉醒宿慧般，记忆纷乱地涌出来，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却又像隔着朦胧的毛玻璃。

    大概是因为这本就是自己身体的原因，回忆的过程并不痛苦，而且经历的时间相当短暂。

    不过一瞬间想起来的东西太多依然让脑子有点混乱。

    李瑜揉了揉额头，勉强梳理着记忆，片刻后，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自己似乎是因为未知原因变成了婴儿出现在祖安街区里，然后被希望屋收养直到现在，成长途径与大多数祖安孤儿没有分别。

    关于这段经历，只能大约整理出一个笼统主体，细节方面则多有模糊——这种回忆的感觉就好像成年以后强行回忆五岁之前的事。

    所以我现在不仅是孤儿，还是祖安孤儿，天生的骡马跪卒？

    好，挺好，我好像看到我太爷爷了。

    李瑜直接懵了，蜷缩在内心深处的灵魂无法接受地开始挣扎、扭曲、大喊大叫、阴暗地爬行、不分敌我的攻击。

    如果要形容皮尔特沃夫的话，用一句话最合适——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富人挥霍剥削得来的金币以享用穷人做梦也想象不到的豪奢，脑满肠肥在这里也并非贬义，毕竟只有富人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美食。

    当然，作为全符文之地最先进最富有的城市，相比较其他城邦王国，这里拥有最多的机会、最尖端的科技、最优秀的教育医疗产业以及最高质量的生活水平。

    因此尽管皮尔特沃夫有诸多不足，但在眼下的符文之地，依然称得上是世界灯塔。

    有人说，就是条狗，也要托生在皮尔特沃夫。

    至于祖安？

    它让李瑜想起了巴黎的地下城市。

    事实上，祖安曾是皮尔特沃夫南部城区的一部分。

    不过在一次人祸之后，祖安遭受了地陷、海啸等多重灾难，伤亡惨重，城区基本被夷为平地，最后被一条人造大运河隔开。

    皮尔特沃夫彻底抛弃了它，由其自生自灭，因而成了罪恶与混乱的温床。

    三天饿九顿，没事挨钢棍对于祖安来说都算是仁慈的。

    那是一片法外之地，有极端恶劣的环境，阴暗闷湿的街头巷角，令人窒息的恶臭空气——可能还有毒气。

    甚至维持秩序的还是一群被称为炼金男爵的帮派头子。

    生在祖安+孤儿身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就算走在祖安街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掳走噶腰子都没人管的。

    对此，五星上将麦克阿瑟曾表示，

    “我曾去过缅北，那是一片军阀割据的地方，他们所使用的惨绝人寰、不堪入目的手段只是人体的极限，而非他们那邪恶反人类内心的极限。至于祖安？上帝可以作证，我从没去过祖安，因为祖安人噶腰子不仅不打麻药，而且两个都要。”

    得想办法尽快离开祖安。

    李瑜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做了个深呼吸，慢慢冷静下来。

    恐惧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以莫罗斯现在颇为轻松的表情来看，孤儿院至少还算是安全的庇护所。

    因此自己现在先要做的是回到那个名叫希望屋的孤儿院，清点自己目前拥有的财产，尽快找到定居皮尔特沃夫的办法。

    以及，卖掉自己刚才抽奖获得的后备隐藏能源。

    但问题是自己如何把这东西卖出去，以及如何找到有足够信誉的买家。

    ......

    明确目标后，李瑜继续与莫罗斯和安娜聊天并往边境市场走去。

    下水道回响着几人的脚步声，李瑜不喜欢踩在下水道潮湿地面的感觉。

    自从他刚才踩到一只腐烂的死耗子后，那种软烂的恶心感就一直在心底转悠，总有一种下一脚会再次踩到死耗子的感觉。

    随着逐渐接近边境市场，安静的下水道开始变得嘈杂起来。

    远处不断传来脚步声，居然怪异的让人感觉这里人不少的样子。

    有零星的穿着黑色带兜帽长袍，将脸埋在阴影中步履匆匆、神秘兮兮的人，莫罗斯告诫李瑜和安娜要远离这些人，最好默不作声地避开他们。

    不过大多数是与自己和莫罗斯一般大小的孩子。

    莫罗斯跟他们打招呼，互相嘲笑并询问收获，一副相熟的样子，但彼此又心怀戒备地保持安全距离。

    其中一些人甚至认识李瑜，有几个穿着火辣的少女向他吹口哨。

    “嗨，夏洛特，要跟姐姐去玩点刺激的吗？”

    他们也是祖安来的孤儿扒手。

    事实上，据莫罗斯介绍，那些人称自己为街头小子，只要通过一项试炼并处于独自生活的状态就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莫罗斯早通过了试炼，只需要等离开希望屋就能踏入街头小子的行列，他对此感到非常荣幸。

    安娜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些与他们擦肩而过走到前面去的街头小子，小胸脯的起伏稍稍大了些，微不可见地靠近李瑜一些，小声道。

    “夏洛特，你认识她们吗？”

    “不认识。”

    “那她们怎么——”

    “——安娜，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很危险。”

    李瑜表情认真地小声说道：“有无数身处井底的蟾蜍想要品尝碧空之上的天鹅，眼前这些街头小子并无不同，她们只是馋我身子。”

    一旁的莫罗斯对他竖起中指。

    安娜努力让自己平静，只是看着李瑜认真的样子，眨了眨灵眸，到底没蚌住，笑了起来。

    这样又顺着下水道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前面拐角有两个倚靠墙壁在那里闲聊的男人。

    他们斜眼瞥了三人一眼，然后目光在一看就不是祖安人的安娜身上停留片刻，让开了道路。

    李瑜留意到他们的穿着和外貌特征，猜测可能是祖安的帮派成员。

    他们穿着好像永远洗不干净的皮夹克，佩戴充满侵略性的饰品，耳朵、脸部甚至舌头上都有穿刺类饰物，眼窝深陷，形同枯槁，一副瘾君子的样子。

    为了避免惹麻烦，李瑜收回视线，同时心怀警惕地走过去。

    走过拐角，前面出现了一道简易铁栅栏，大约有十来个人守在那里，看上去似乎是帮派成员，都携带有武器，不过基本是指虎、匕首这类，没看到热兵器。

    其中一人比较特殊——他的右手臂完全被金属义肢替代了。

    但残疾并未让他给人的威胁感有丝毫下降，他坐在铁栅栏后不远的一个箱子上，下水道壁灯的昏黄灯光并不能照亮他的全部，像一头隐于暗处的巨兽。

    李瑜猜他要是站起来，准有两米高。

    之前遇见的那些街头小子都在那里排队，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响起。

    也有些不愿付出铜板的看到这情况转头就走了，但刚才被拐角处那两个男人堵了回来。

    “想去哪儿？”

    其中一个留着莫西干发型的青年娴熟地把玩着蝴蝶刀，戏谑向他们问道。

    “晦气。”

    那些街头小子低声暗骂，只好乖乖走回去排队等着交钱。

    “怎么办？”

    李瑜皱眉，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只能交钱了，一个人十个铜板，三个人就是......还要被检查收获，把最值钱的一件挑走，也有可能是两件。该死，今天差不多算是白干。”

    莫罗斯痛苦地挠挠头，有些懊恼，小声嘀咕道：“毒刺帮的混蛋，今天怎么到发条步行街来了。”

    “这里以前没这些人？”李瑜问道。

    莫罗斯摇摇头：“没有，据说是皮尔特沃夫司法厅和祖安炼金男爵有过协议，皮城守卫不能去祖安执法，祖安炼金男爵麾下的帮派成员不能到皮尔特沃夫犯罪。”

    安娜黛眉紧皱：“他们居然敢......”

    她还没说完，李瑜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免得惹怒这群瘾君子。

    见少女皱眉看向自己，小声解释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是犯了罪的强盗，但当我们打不过强盗的时候，最好不要指出他们的身份。”

    看着安娜依然有些不忿，瞪着那些帮派分子的样子，李瑜不由感叹这小少女的确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按她之前说的，她并没有单独跟着自己和莫罗斯在祖安到处逛过，不然她就会知道，收保护费只是祖安帮派最善良仁慈的一面。

    皮尔特沃夫爷还是不懂祖安鼠鼠的生存之道啊。

    前面的人们交钱被放行，李瑜注意到那几个之间和莫罗斯打过招呼的街头小子与那些帮派分子说了什么，回头看向自己这边。

    他们什么都没有给就被放行了，这让李瑜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很快轮到了李瑜三人。

    李瑜搜遍全身，窘迫地掏出来五个铜板。

    “我帮你付吧。”

    安娜给了莫罗斯二十枚铜板，向他眨了眨眼睛。

    啧，小富婆V50。

    “谢谢。”

    李瑜心安理得地把五个铜板收了回去，凭本事吃的软饭，不丢人。

    莫罗斯也没什么钱，随便掏出两张丝绸手帕连带二十枚铜板交了上去，同时把自己的收获——另外的五张丝绸手帕和一块金怀表，将它们放到一个叠起来的箱子上。

    一名留着脏辫、肤色深黑，嘴唇外翻像是猩猩一样的帮派成员只看了一眼，拿匕首将手帕和怀表分开。

    莫罗斯瘪了瘪嘴，霜打茄子般把手帕拿回来，视线则像是黏在了金怀表上，随它一起被抛入了一个大箱子里。

    那里躺满了街头小子们的珍宝，莫罗斯定定地注视着，头一回觉得当街头小子并不是什么好出路。

    李瑜则看向那个一直坐着的男人，这回看清了他的样子。

    长相相当普通，剃着光头，似乎有纹身从衣领里蔓延出来一直延伸到脑后，但具体是什么看不太清。

    眉毛很粗，五官给人一种固执感。如果换个身材，大概会让人以为是一个木讷的工匠。

    他只穿着一身白色衬衣，虬结的肌肉让衬衣绷得很紧，下身是紧绷的黑色长裤，没有武器。

    但在更近的距离，他的气势更骇人了，像是随时择人而噬的棕熊。

    他的确相当强壮，右臂的金属义肢造型独特，似乎完全是模仿人骨制造的，指关节也有制作，就好像能精确控制每一根指头。

    李瑜注意到他手臂一段镂空的金属栅格下似乎镶嵌有玻璃管状容器，里面是紫色的可疑液体。

    这人似乎并不在意身边的事，此时神色专注地给自己金属义肢裸露在外的螺丝、齿轮加润滑油。

    李瑜猜这大概是过来镇场子的人物。

    就在三人即将离开这里的时候，一个留着湖绿色长发，肤色惨白的男人用匕首指了指安娜。

    “面罩取下来。”

    安娜看向李瑜和莫罗斯。

    莫罗斯低着头，李瑜则沉思一秒，之前的人不论男女可都没要求取下呼吸面罩，这不是个好的信号。

    可敌我力量差距太大，要拒绝也实在没什么资格，除非启动后备隐藏能源......

    唔，还是先看看怎么个事，说不定只是盘问一下？

    “取下来吧。”

    安娜点点头，慢慢取下面罩。

    一名又高又瘦的帮派分子眼睛一亮，兴奋地绕着她走了一圈，眼睛像是要贴在那娇嫩白皙的肌肤上。

    “不错，是个好胚子，那些有钱的肥猪会喜欢的。”

    “要我说，给那群皮城佬玩算是糟蹋了，不如先让她陪我们玩玩？”

    “你也配？我警告你，但凡少卖了一枚金海克斯，我都要扒了你的皮。”

    湖绿色长发的男人朝莫罗斯摆摆手：“你们两个可以滚了，她留下。”

    安娜紧紧抿着小嘴，娇小的身姿微微颤抖，琉璃般的眼眸里蒙上了水雾，一只小手紧紧抓住李瑜的裤子。

    “夏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