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到头的昏暗空间，没有任何参照物，一时也分不清前后左右、远近高低。隐有晦暗的薄雾在眼前聚散游移，似层层堆叠的幕布，遮蔽目光，也拦住去路。

    但就在对这片‘雾’的存在感到碍事和不悦时，它竟知趣地退散。朦胧的道路前，一衣着单薄面色惊恐的黝黑少年，双手抱膝蜷缩着、颤栗着。

    你是谁？

    维克，维克·奥维尔……

    你是维克？那我是谁？

    男子面露疑惑，抬起手看着自己的双臂，不仅比这个瘦弱的少年结实，臂展、体态、身高，包括肤色都有明显差异。

    少年缓缓抬起头，湿漉漉的金色卷发下，一双清亮的琥珀色眼眸牢牢抓住了人的视线。但很快，这双有着令人惊叹魔力的眼睛，流露出穷尽人力的，恐惧。

    男子很快意识到，这恐惧的聚焦，不在他的身上。

    立刻转头看向身后，浓厚的晦暗迷雾缓慢涌动着，恍惚间，似有人影在其中若隐若现，蓦地一对银灰色微光闪过，简直就像是什么鬼灵在眨动眼睛。

    救，救我……

    少年哀求着，男子便转过身来，心下一软，立刻握住了他颤颤巍巍伸出来的手掌，但下一秒突然就呆住了。少年抬头伸手的动作，露出了他的胸膛，一道竖直的腥红开口赫然映入眼帘。就在男子注意力集中在此的瞬间，血流如注。

    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男子另一只手下意识捂住胸口相同的位置，果然，鲜血似泉涌，转瞬便染红了整个视线！

    他抬起头，他也抬起头，四目相对，那惊恐与慌张，如出一辙，分不出你我。

    哗啦！

    血池又一次迸裂，少年这回没有如之前那般狼狈癫狂，只是手扶着额头，静静坐着。

    水面逐渐平息，那倒影依然有一张白皙的面庞，一头短直黑发，只不过原先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此刻竟成了清亮的琥珀色。在烛火照耀下，如黄金闪烁，似阳光升起。

    那束驱邪的圣光，并不是没有效果，只是遭受攻击的不是这具身体，而是这身体原先的主人，那个被献祭的男孩，他仅存的藏匿在角落的灵魂残余，被彻底打碎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自己的大脑，仿佛在一瞬间，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观看完一段人生。

    不适感倒没有太多，远不如那柄利剑穿胸而过的剧痛，也远不如眼睁睁看自己生命流失的无措和恐惧。

    伸手抚摸胸口，温热的腥红液体虽如水般滑落，却丝毫没有粘连结痂，皮肤上，也没有那道触目惊心的穿透伤痕。

    仿佛一切只是做梦。

    不，不止。

    少年扶着额头的手微微用力，面色也愈见凝重。

    通过‘维克’的记忆，他也终于知道上一次从这血池中醒来，并不是自己的初体验。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那次自己的意识一片混沌，全靠着‘维克’的记忆一路摸回了家。

    还有那头，巨龙……

    哗啦！

    整个人从血池里站起，他用力喘息着，似野兽低吼，尽全身力气地平复着突然炸雷般跳动的心脏。

    头一次，无论是哪一段人生记忆都是头一次体会到。

    力量……

    心脏收缩间，他甚至能听到体内血流涌动的声音。不，不是涌动，而是在，奔腾。

    好清晰……

    不只是声音，原本昏暗的感觉在霎那间消失。他看到了原本平整地面细小的斑驳，湿润沟槽里粘结的血块；能在光亮刺激下看到蜡炬在火焰中融化的油滴，即使处于烛火照明死角的出口通道，此刻也褪去黑暗，一尺一寸，清晰可见。

    更令他难以忽视的，是一股莫名但无比强烈的不甘，仿佛要撕碎这身体的胸膛，朝森罗万象发出它的怒吼，宣泄它的，力量！

    “啊——！”

    浑身青筋暴起的少年，赤红如恶鬼，狰狞地吼着，直到气力耗尽。

    少年扶着血池的边缘，脱力喘息着。自己双手刚刚所抓住的位置，布满裂隙的凹痕，几乎撕碎了整块石板。

    怎么说呢？有点恶心，想吐……

    虽然意识到这具身体的非凡，但刚才回想起那骇人巨龙时，自己心里还没来得及迸发出名为恐惧的情绪，那呼之欲出的不屑、狂妄还有愤怒，陌生得令他胆寒。

    我到底摊上了什么事啊……

    彻底平静下来，他看了眼蜡炬的长短。

    快到时间了……

    不再去过多纠结本我、自我、灵魂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而是走出池子，熟练地披上一袭斗篷，扒下一件上衣当作布包，迅速捡了些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后走出了洞窟。

    如果没猜错的话……

    山崖上，维克扶着树干，在漆黑斗篷与夜幕的掩护下，他几乎完全融入了树丛。虫鸣响亮，叫人心神不宁，晚风微凉，给呼吸都上了白霜。可仅着一袭斗篷的维克，一动不动像个塑像。

    很快，一束火光映入他的眼帘。

    明明自己在山顶，目标在山腰，但随着维克集中注意，朦胧夜色竟变得愈发清晰。

    果然，不是梦……

    那个义正言辞朝他扔驱邪术的牧师，与一位头带兜鍪的圣武士并肩而行，半面的护甲虽遮住了面貌，但垂落至皎白脖颈的红色鬓发暴露了她的性别。

    最后进入洞窟的那位女士……

    维克皱起了眉头，那个须发皆白的中年人，明明处于整个队伍的末尾，那般着急刺死自己，是何道理？

    然而没等维克朝最恶意的方向去继续揣测，他突然一缩，整个藏进树干后背。

    “有什么问题吗，长官？”

    眼见前方就是情报里所说那个爬满树藤与枯枝的洞口，艾格妮丝不由松了口气，想着终于不用听艾伯特诅咒邪教徒的碎碎念，转身正要安排任务，却发现小队后方的罗格，仰头眺望山顶，目光如炬。

    摇了摇头，罗格将目光投向面前这群年轻人，略过那一张张稚嫩且藏匿着紧张与畏惧的面孔，定格在艾格妮丝的身上。

    她同样年轻，但这目不斜视与自己对望的从容，单手扶剑的英姿，每每都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目前为止，表现不错。”

    “还有，这次任务你是领队，而我是考官，我做什么，都无需理会。”

    罗格的神色变化只在瞬息，即使艾格妮丝迄今为止从未令任何对她抱有期待的一方失望，但面对这位圣武士的审视与指教，如山岳倾倒般的沉重感，还是令她忍不住屏息，默默抓紧了剑柄。

    “安吉，肯尼斯，留守洞口，巴特，负责接应，其余人跟我来。”

    没有半点反驳或不悦，艾格妮丝瞬间调整好心态，带着剩下人朝洞穴鱼贯而入。

    洞内错综复杂，每遇岔路都不得不三两成队向不同方向探索。虽队伍二十余人都是连队翘楚，但目标身份的非比寻常，还是令人不由担心，如此松散分配是否风险过大。

    罗格，正如他刚才所提醒那般，没有做出任何点评，只是跟在艾格妮丝身后，无言地看着，不知是真在默默打分，还是在思考其他。

    “艾格妮丝？”

    挂在腰带上的八芒星圣徽泛起微光，艾伯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队长。

    看来就是前面了。

    艾格妮丝点点头，不顾身后四人的讶异，命其原地留守，只跟着手握真视圣徽的艾伯特快步向前。

    罗格瞥了一眼略显无措的几人，不动声色地紧跟上去。眼中，是藏不住的满意。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弱者，连追随他人脚步的权利都没有。与其被拖累，不如甩开他们，方能走得更远。

    今天，圣教军十七团编外连队，少了个新人……

    “来晚了。”

    踏入那个布满烛火的环形洞窟，艾伯特毫无遮拦地摆出厌恶之情：“邪教徒的恶臭，浸透了这里的空气。”

    艾格妮丝倒没有这位大少爷的骄纵脾气，无视潮湿空气里浓郁的血腥，绕着洞窟地面中央那个环形六芒星图案快步走完一圈。

    “邪神召唤。”她脱下手套蹲下身，轻松翻动最近那具尸体，“血祭，十二人，而且……情报有误，不是亵渎教会或归来者教团的人，是混沌教团。”

    “混沌教团？哼，稀客啊，都不记得多少年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了。”艾伯特一脸嫌弃地用长剑拨开尸首衣物，从斗篷下踢出一柄造型精致，明显价值不菲的仪式小刀，“看样子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教徒教众。”

    艾格妮丝撕开尸体的上衣，露出其后背，肋骨与肩胛向内，环状排列着一条条可怖颂文，中央汇聚处，画着一个与地面图案十分相似的环内六芒星，只不过那圆环，只有一圈，象征着单向的付出、献祭与血肉魂魄的供养。

    “混沌真言？”艾伯特瞪大双眼，脸上的鄙夷彻底消失，看着这遍地的尸首，他只觉刺骨寒意涌上后颈，“混沌先知？整整十二位大主教！”

    大主教是教廷的高级神职。艾伯特的父亲，卡尔·亚当斯，就是一位神圣教廷的大主教，不过出于一些原因，他同时也兼任圣教军十七团的团长。所以在意识到面前这十二具尸体，生前居然是自己父亲同一级别的大人物时，他整个都傻了。

    但教廷与邪教，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区区混沌先知，怎能与大主教相提并论？”此情此景，身为十七团编外连队指挥官的罗格，自然无法继续沉默，虽然口头上藐视着这些邪教徒，但眉宇间的沉重，愈发浓郁，“不过这确实不是你们能处理得了的事，艾格妮丝，收队吧，回去立刻向卡尔大主教做一个详细报告。”

    “是。”

    第一次指挥带队就遇到这么个大事，换其他人肯定慌得不行，但艾格妮丝的语气却并没有明显的波动。甚至那张上半面甲都没能藏住，她神色中的兴奋与激动。

    献祭整整十二名混沌先知所唤来的邪祟，若是成功剿灭，这世间不知道能清静多久……

    目光投向那汪如死水般沉寂的血池，艾格妮丝的视线逐渐聚焦到边沿处，那一对手掌抓握的痕迹。

    是人类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