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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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三访折桂书斋

    上官婉儿来到折桂书斋门前,竟然发现其院门大敞,院内也无人看守,本能的警觉使她勒马缓行,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夜凫苍劲的蹄铁踏着中门的碎石路一路直行,夜色凝重,耳边时不时传来风打竹林的萧瑟之声,所有房间皆无人烟灯火,今夜的折桂书斋安静得骇人。在一片漆黑之中,上官婉儿隐约看到申訾箬的房门开着一个缝隙,门被寒风吹得吱呀摇晃。来到门前,还不曾下马,就听房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来了。”

    上官婉儿推开房门,屋内寒冷刺骨,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支烛火亮起,照亮了申訾箬的脸庞,烛光跳动着,将他的容色映得怪异非常。未等上官婉儿开口,申訾箬幽然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你第三次来了吧。”

    黑暗之中陷入沉寂,空气中隐约传来血腥味。

    “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了这话,申訾箬微微一笑,他的嘴角牵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看来,你有所收获了。”

    上官婉儿走上前来,将拓印拍在桌上,俯身看着他的瞳仁:“事到如今,你我就不要再打哑迷了。”火光将二人的脸孔映红,周身却隐没于黑暗之中。

    申訾箬看着上官婉儿,他的笑意丝毫不减,眼里却空空荡荡,蜡油滴到了他的手上,他仿佛亳无知觉,只是盯着那灵动的火苗,声音低沉而沙哑:“当年越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

    “勾践苦心孤诣,是为英雄也。你怎敢自比?”

    申訾箬从喉咙里挤出一连串嘶哑的低笑:“二十年了。在过几月,便又是她新一年的祭日。”

    “所以你便对无辜百姓下此毒手?”上官婉儿一掌拍在桌上,逼问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申訾箬没有回答她,而是转过身,摇头晃脑地颂着:“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好一首《凤求凰》。”上官婉儿看着他干瘦的背影,说道:“以勾践自比,却实则竖刁,易牙之辈也。”

    申訾箬猛地回过身,眼如利剑一般,“你说什么?”

    “你自以为用情至深,实际上不过是愚蠢的自我感动。你所谓的爱,自私又虚伪。”申訾箬浑身发着抖,未等他回答,上官婉儿接着说:“你口口声声自比司马相如,可你眼睁睁看着她被王怀耽“调戏”而不出手相救,而是选择躲在假山石后缄默无言。你说你爱她,却预备了令她肌肤溃烂致残的药膏,使一个健全美丽的生命变得和你一样,失去高飞的机会,只能永远的窝藏在阴暗的角落,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留她在你身边。你脆弱,卑劣,你惧怕万分。在你眼里,她是太阳,照亮了你阴霾的世界。潮湿阴暗之中的蛆虫一旦见过了太阳,就有了寄望。若有朝一日太阳消失了,又该如何过活呢?所以你不敢赌,你怕得要死,所以你便以爱之名,妄图折断她的双翅,这样,她便逃无可逃,永远只能陪伴于你。”

    “住嘴!”申訾箬大喊一声,握着蜡烛的手臂露出了青筋,他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上官婉儿,空气之中的血腥味儿更浓。

    “你为了让她的冤案重建天光,也可谓煞费苦心。你动用关系,知道我此行定要探访此案,便派书童乔装成小二,引我入住那客栈,又事先精心模仿了当年的市井杀人案,再假借我手查案,对吧?”

    “果然,你是个聪明人。”申訾箬的发髻松散,几缕垂发散落鬓边,他没有抬头,眼珠上移,露出一大片眼白,透过发隙死死盯着上官婉儿,像一个垂死含恨的疯子。

    “你仿制了我的官靴,故意露出破绽,但偌大的扬州城,跛足之人甚多,你深知光凭这条模棱两可的证据,是无法把你送进大牢的。所以你才敢故意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引我前来。你究竟要干什么?”

    “问得好。”申訾箬缓缓说着,将蜡烛放在桌上,歪了歪头,眼睛里泛着泪光:“夹竹桃...”

    上官婉儿眯缝着眼睛,厌恶地问道:“你在县衙安插了眼线?”

    “与聪明人讲话,就是爽利。”申訾箬直起身子,“她就是夹竹桃,对吗?”

    “目前来看,可能性很大。”

    申訾箬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官婉儿,听她一言,他眼中的光,熄灭了。他的力气好似突然被抽干,向后一倒,直愣愣地栽在地上。他盯着屋顶,喃喃的说;“原来,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浓重的血气钻入上官婉儿的鼻孔,她将蜡烛拿起,走到申訾箬的身旁,发现他一直放在桌案之下的手不知何时割了一道深重的伤口,血濡湿了衣裤,渗透了蒲垫,在他身下汇成一大片浓重的血污。

    上官婉儿吃了一惊:“你这是为何?!”

    “我的太阳,陨落了。”

    上官婉儿忙要扯下一方衣裙为他包扎,却借着火光,看到了地上散落的药剂,凭着多年的行医经验,她一看便知,这是使人失血不止的抗凝散。

    “你到底,为何要如此?”

    “当年春假,书斋之中空无一人,我落了抄本,便回来取。远远听见她房间内似有争吵之声,我隐约听到那男子在威胁她,说什么如若不然,便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众。自那以后,我疑她与其他男子有染,便去偷翻她的闺房,在她的妆盒的暗匣之中见过一只夹竹桃的花簪。我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只说她偏爱此花,绝口不提其他。”

    “然后呢?”

    “我没有证据,虽一直心怀疑窦,但也只能不了了之。直到有年盛夏,父亲在家中宴请三五好友,辛昌牍的父亲就在其中。我奉父命侍候茶酒,无意之间听见辛父说扬州城内有一花满楼,其中的小娘子皆来自高门大户,教养停当,其中号为夹竹桃的,更是把玩的绝佳尤物。”申訾箬苦笑着,“我生性多疑,他一言好似惊雷在我脑中劈开,”

    “所以你便常年派书童跟踪于她?”

    “是。可什么把柄都没有抓到。后来她便死于市井杀人案。我爱她,太爱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查明真相。”

    “所以你为了她一人之冤,便接连杀死无辜百姓,这便是你口中的爱吗?”

    申訾箬面无表情地躺着,手上狰狞的伤口不断地涌出鲜血:“她值得。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只要真相明了,便值得。”

    上官婉儿冷笑出声:“如今真相尚不明朗,你割腕自尽又是何故?”

    “在人前,她是那么美好,那么纯善。可在暗处,她却是夹竹桃。我唯一的太阳,永远地消失了。”

    “你爱她,所以你不惜下毒毁了她也要把她圈禁在身旁,你爱他,所以你看到他人威胁于她,第一反应不是为她伸张正义,而是疑心于她,私下搜查于她。你爱她,为了换取她死亡的真相所以不惜用数条无辜的生命为她陪葬。”上官婉儿讥笑着,“你爱的,只是你心中那个美好的泡沫。你把她当做你阴暗生活的救赎。而一旦发现她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你便不顾她冤死的真相而选择了撒手人寰。申訾箬,你是个可怜人,但也是个自私又卑劣的蛆虫。”

    申訾箬的嘴唇渐渐泛白,他艰难地呼吸着,笑了。他笑得像个落寞的丧家之犬,笑声久久地回荡在苍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