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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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秋子湖

    上官婉儿夜里来到了病患隔离的院墙外,里面哀喘咳泣声此起彼伏,官差高亢的怒骂声时不时地响起,令人心惊。

    翻上了屋顶,掀开瓦片向屋内望去,只见许多临时搭建的竹板床混乱地排放着,每个病患的床边放着一个痰盂,没有官差愿意碰这些污物,屋内散发着阵阵恶臭。被强制拉来值守病患的镇民对这些叫苦不迭的病人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殃及了自己,嫌恶的不肯进屋,都聚在屋外分食衙门准备分发给病患的饭食。许多年老体衰无法下床的病患苦苦哀求着,想讨一杯水喝,良久,才有人愿意为他们远远递上一杯凉水。人数众多的病患挤在屋内,却只有一个炭盆,其余的都被值守的官爷拿到了偏房取暖。染病的大多是年幼的孩子和垂暮之年的老人,他们衣衫单薄,在这样寒冷的深夜之中冻得四肢僵直,面色惨白。

    老妇人躺在窗檐下,冷风从破败的窗户中直灌进来,她不停地剧烈咳嗽,嘴角挂着黑色的血污。老妇人拼尽全身的力气,向窗外轮值的人乞求一些衣物,直到筋疲力尽,也没有得到回应。

    上官婉儿不忍再看这人间惨剧,回到客栈后,她让老人将家中的厚衣找出来,准备亲自送到官差手里,再面见卜县令,好使百姓免遭鱼肉。

    甲字房中,冬草急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原本放置官印的玉匣现在空空如也,她将屋内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官印。

    冬草明白兹事体大,心乱如麻,正手忙脚乱的时候,上官婉儿进了门,看见满地七零八落的东西问道:“怎么翻得这样乱?”

    得知官印不翼而飞后,上官婉儿面色凝滞,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官印一直放置于床边的矮柜之中,这几日自己进出客栈之时,也都锁了门。是何时,被何人盗走的?盗走官印,又将作何用途?此事处理不好,轻则陛下疑心于她,多年的衷心功绩可能在刹那间陡然倾覆,重则官印为歹人所用……不堪设想。按周法,官员官印丢失需第一时间上表朝廷,但她远离都城,八百里加急的劄子也必要十多日后才能上达天听。上官婉儿猛地想起了自己近日频繁上书朝廷却得不到丝毫回应,今日官印又不翼而飞,这二者之间......想到这里,她一边吩咐冬草研墨,一边提笔疾书,托苏州刺史秦忠将官印丢失一事与媪妖案情状代她上表朝廷,又将壹清镇疫病惨况如实写下。虽无官印在侧,但并非第一次通信,秦忠机敏聪慧,定会识得她的字迹,若秦忠下书卜县令,此情惨状当有改善。

    写罢了书信,她的心这才定了定。转头问道:“冬草,你再仔细想想,近几日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冬草的脸已经吓成了青色,唇瓣微微发抖。但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后,赶忙在纸上飞快地写下:每每进出,我都留心锁好门,只有那天有几个孩子过来砸店的时候,我心急就直接跑下楼了,回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怪味。冬草停笔回想了一会儿,继续写道:像是烟花爆竹燃尽了的烟熏味儿。

    上官婉儿看到这,心漏跳了一拍。当日在杭州城郊也闻到了这种火烟味儿,这种味道,正是火毒针的味道!火毒针为北狄密器,连蜜儿都查不到此物的秘密,究竟是谁在使用火毒针?为何要偷盗官印?这一切与媪妖案,又有什么关联?

    窗外传来一阵嘈杂,被强行掳走的病人家属的哭嚎声钻心刺耳,将上官婉儿的疑虑再度拉回眼前:这怪病究竟为何?为何自己和冬草没有被感染,老人日夜照拂妻子,细致入微,也无病症,反而镇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染了病?一边想,一边下了楼,见老人正坐在花前,将花儿的残枝败叶剪落。他的神情十分专注,脸上没有了以往的和善与笑意,双手冻得通红也熟视无睹。

    “老人家,”上官婉儿为他端来一壶热茶,“老夫人定会痊愈归家的。莫要太操劳了。”

    老人愣愣地接过茶,想要笑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微微发抖的手接过热茶,叹了口气。

    见他这个样子,上官婉儿心中实在不忍追问,但为了找出真相,让老人能够早些与爱妻团聚,也为了疫病能早些结束,还是坚持开了口:“您再好好想想,四五日前,老夫人是否吃了或喝了什么平日不常食用的东西?”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远处,缓缓摇了摇头。上官婉儿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小声嘀咕着:“那天刚挖通了井,她说这水甜,早上用井水做了小豆糕,给,街坊四邻都送了点儿,我不爱吃甜的,就没吃,她倒是吃了几块。可那就是普通的小豆糕啊,街坊们吃了,也都好好儿的……”

    “等等,那天刚通了井?”上官婉儿敏锐地问道。

    “对啊,”老人回答,“这井连通着秋子湖,水质甘甜,镇子上的人都愿意用这水淘米做饭。”

    想起那日邻居们的所言所行,老人摸着兜里厨房后门的钥匙,暗暗叹了口气。上官婉儿再三请求,老人才打开了门锁,二人一齐来到井边。上官婉儿拿起井边的大桶,系上绳索,打算舀上一些井水仔细查验。

    刚搬起桶,借着月光,见桶底有些变色,正觉得奇怪,老便听人随口说道:“这个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水垢很厚,每次都得费很大劲才能把桶刷干净。”

    上官婉儿的心中隐隐觉得蹊跷,于是取了水,用银针探了探,银针如常。就又拿出一支晒干的暹罗花,这是太极一派秘传的鉴水之法,就算是极其微小的毒性,在此法面前也无所遁形。

    上官婉儿将暹罗花放置在水中,花慢慢绽开,变成了淡淡的紫色。暹罗花变紫,证明此水含有慢性毒质,不可饮用。结合老夫人口吐黑血,幻觉频发,舌苔发褐等病症,这根本不是什么疫病,而是中毒!

    上官婉儿在院中锤着手来回踱步,镇上接触过老妇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染上怪病,原以为是某种不知名的传染病,或是镇上流通的某种食物含有毒性,可竟然是水源出现了问题。可为什么老人却没有染病?而且镇上也并无牲畜染病的情况。这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急忙回头问道:“您平日里常使用这井中的水吗?”

    老人方才听闻这井水有问题,脑中一片空白,愣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嫌这水太过甘甜,泡茶,做饭都影响食物的本味,向来不用,但老伴儿她喜甜,倒是常用来做点糕点。”

    “镇中其他人可曾用这口井喂养牲畜?”

    “这,我们镇上多半是做生意的,很少有人有家畜,而且我们整个镇上就只有这一口井是甜水,连通秋子湖,这么珍贵的水,谁会拿来喂家畜啊。”老人说完,望着井水半信半疑地问:“客官,这水真有问题?”

    上官婉儿点点头:“您快去报官,让官府查封这口井。”

    老人赶紧去了,过了会儿,巡查的官差捂着口鼻来到井边,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二人,又叫人拉来了一头猪仔,喂它喝了井里的水。猪仔一直到隔日清晨,都活蹦乱跳,毫无异常。

    官差以虚报的名义将二人训了一通后便走了。

    县衙的官差自然不懂得暹罗花的鉴水之法,上官婉儿深知这点,只得缄默,未作争辩。只是苦了老人家,一片好心却平白无故遭了骂。暹罗花不会说谎,可为何猪仔喝了这水后毫无反应?难道这疫病不是水源所致?若官印还在就好了...秦忠啊秦忠,你的官令快快下达,好一解壹清镇患病之人的悲苦……上官婉儿郁闷地坐在井边出神,直到日午。

    这时远处晃晃悠悠走来一个喝得烂醉的官差,见上官婉儿姿容不凡,起了色心。他拎着酒罐,左脚踩右脚,蹭到了井边,嬉皮笑脸地对上官婉儿说:“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一个人坐在这愁什么呢?说给哥哥我听听。”他口中酒味甚浓,身子贴得越来越近,就在快挨到上官婉儿身上的时候,脑袋上被狠狠劈了一手刀,顿时眼冒金星,不知东西南北为何物。如果不是上官婉儿大发慈心揪住了他的领子,他此时已栽进了井中和阎王对饮了。

    将他扔在井边后,上官婉儿继续沉闷地思考着这诡异的怪病的成因。这时,倒在地上的官差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直到咳出一口黑血。上官婉儿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他的前襟问道:“你今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接触了什么人?”

    官差酒醒了一大半儿,见这位漂亮的小娘子与自己贴得这样近,语气都飘飘然了起来:“我,我从早晨起来什么也没吃,光喝了酒。”

    “你在哪里当值?”

    “小娘子,问这么多,是不是喜欢哥哥...”话还没说完,上官婉儿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整个壹清镇的百姓都在疫病中煎熬,那些得了重病的人被隔离在高墙大院之中日日生不如死,你身为官差,却饮酒寻欢,调戏女人,你快从实招来,不然,”

    “我说,我说,”官差瞪着眼睛,酒醒了一半儿“我本来在镇口把守,一时酒瘾犯了,就从镇口一家酒铺偷拿了两瓶酒...没想到这酒甜滋滋的,一喝就喝多了...”官差被她掐得几乎说不出来话,刚说完,就被重重扔在了地上。

    “哪家酒铺?”

    “王家酒铺。”官差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脚下像踩了棉花,摸摸自己被扯皱了的前襟,美滋滋地说:“好生猛的小娘子,够劲儿,我喜欢。”上官婉儿一把扯过他,将他拖走。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听老人说,王家酒铺的主人家中有事,半月之前就关了店,回山中的老家探亲去了。这位官差这几日吃的也都是县衙分发下来的食物,身体一直无碍,直至今晨喝了酒,才咳喘不止,口吐黑血,定是这酒所致。

    横穿潘家客栈时,老人正在擦桌子,突然见她气势汹汹地拖着官差,吓得连忙上来劝阻,上官婉儿向老人求证了王家酒铺酿酒的水的确来自秋子湖后,大步流星地拖他前去报官。

    还没走几步,虎子哥哥穿着照看病患的罩衣,蒙着面巾急匆匆地跑过来,见到了老人便拉住他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潘奶奶快不行了,她托我给您带句话儿,说想再看您跳一次当年的舞。”

    老人愣了,苍老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他连连点头,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一步都挪不动。老人扶着墙,颤颤巍巍地往回走,嘴里念叨着:“妙妙,等着我,我来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