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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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深宅大院——朱雀重现

    第二日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斜洒在屋檐与青瓦上,檐头的兽像在晨曦之中傲然翘首。相比洛阳,苏州多雨少寒,哪怕在至冬时节,许多树木仍满枝青绿。昨夜下了大雨,偶有水滴从瓦叶相接的弧形凹槽中滑落,滴在茂然生长的古树上,将历经几百年的古老叶片滋润得苍翠欲滴。侍女们穿着藕荷色的裙袄梳着小髻,三五成排地在廊檐下行走,衣裙随风翩翩翻卷。仆人们洒扫剪枝,盥洗传菜,井然有序。整个府邸一片安然祥和,岁月静好的图景。

    上官婉儿推开房门,见冬草已经在院中练习几日前学会的鞭法。小姑娘的身影被晨光勾勒出美丽的轮廓,她的身量虽小,学东西却异常刻苦,跌了摔了也不喊疼,默默咬着牙继续,直到熟练为止。

    上官婉儿心中欣慰,走上前去,用手托住她的手臂,摆到正确的位置,又柔声讲了一遍发力技巧,果然这一次,冬草的一招一式更加像样,竟有出师之相。上官婉儿站在一旁,笑着鼓掌以示鼓励,冬草红着脸也笑了起来。

    用过早膳,冬草从小厨房端出了补药,二人前去探望大夫人。大夫人的院落清幽雅致,栽种着两道湘妃竹。几只鹭鸶偶尔在院中的小池塘边停留,听下人说前年有两只鹭鸶因伤坠入园中,大夫人心中喜欢便将其豢养起来,后来每年都会有鹭鸶来到这里栖息。冬草觉得新奇,盯着看了好久。上官婉儿听下人说大夫人还未转醒,时辰也还尚早,便由着她逗弄鸟儿去了。

    这时一个小厮来报,主母邀二人午时前去礼客堂用膳。回想着昨日在府中遇见的种种怪事,心中觉得也是时候该探探主母的口风了,于是欣然答应。悄声走入大夫人的屋内,见她脉象仍羸弱,但面色已比昨日强了许多。

    巳时时分,一只小白鸽落在屋顶的青瓦之上。苏州刺史秦忠在回信中写道,刘员外曾为先帝立功,嫡子又在洛阳任职,虽然官位不高,但也不可不顾及刘家体面。况且如今证据不足,不宜贸然明察。已派人暗中前去六姨娘老家调查,还烦请上官大人等待些时日。

    收起信件,上官婉儿回到上房之中,走马观灯般将所有线索全部在脑海中梳理一番:

    自那日奉旨前去清察杭州河道驻防贪污款项一事,半路突然闻到火毒针的味道,追踪之时意外撞破了媪妖案,并偶遇了正在追查此案的郭迩,初次知晓了媪妖案的情形。处理好杭州贪污案后便转道杭州城郊,正式侦查媪妖案。从南桃村伊始,偶遇端明娘子发丧,尸身口唇发绀,眼睑内有明显的点状出血,又在鼻腔内发现了非常细小的黑色绒线,很可能是被人用黑色绒布制成的物什堵住了口鼻窒息而亡。而据郭迩所言,曾与她交手的媪妖正是披着黑色的绒制斗篷。

    可真的是媪妖杀人吗?媪妖为何要杀死端明娘子?她胃中留下的“祸起南方”的线索,又是如何得到,想要传递给谁的?自己刚发现了端明娘子房中的密道,整个家中便突发大火,将半条街道都燃烧殆尽。纵火之人是谁?又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使其不惜连夜纵火?同一晚,金王氏女儿被掳,金王氏当日死于五福镇医馆。据春冰所言,金王氏死前一直反复说着“画,画,”这是何意?媪妖又为何一反常态掳走金王氏的女儿?

    到丰村时,昙姑娘正遭刘秀才陷害。刘秀才是目前媪妖掳人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他掳走后所见到的有很多大车的地方,又是哪里?那些人又为何带着大面,说着令人听不懂的话?刘秀才说过,媪妖的手,像男人的手,而郭迩又见过其手腕处有怪异的图案,那图案不像中原图案,而火毒针也并非中原之物,产自北狄。而昨日奇怪的婢女,对突厥奇药“玄邬”又了如指掌......

    上官婉儿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灵光闪现在脑海中,若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莫非,发生于南方诸省的媪妖案,与北方异族有关?那些带着大面的人,很有可能是为了遮挡其异族的容貌,而他们说着刘秀才听不懂的话,很有可能是北方部族的语言。

    但转念一想,媪妖在墙壁上留下的血色朱雀并非任何北方部族的图腾,端明娘子与婢女也都留下了指向南方的信息。南方与北方部族相距万里,又有何关联?

    大河村浮尸案虽然告破,可地主却不见踪影。山中填埋的铁器劳工场又是何人所建?为何似筑兵器?上官婉儿掏出了那日誊画的模具图,依稀觉得这模具,也颇具异族风格。

    兵器,失踪,上官婉儿心中有了可怕的猜测,但现在证据着实太少,也不敢妄加揣测。媪妖案的调查一直在继续,错综复杂的线索与日俱增,案件却丝毫没有拨云见日之象,反而蒙上了层层迷雾,令人寻不到破局之法。如今刘员外与六姨娘皆不见踪影,府中又阴森诡异,怪事频出。

    就这样默默思考了很久,上官婉儿有些头痛。不禁回想起与郭迩同行查案的时光,二人总是抽丝剥茧,并肩同行。那日在大河村悬崖,郭迩撂下一句话便离开了。她说她本是林中孤鸟,总是独自来去。如今浮尸案告破,她还要继续前行,探查媪妖案,为民除害。缘起缘灭皆是天意,若是有缘,未来必会再次相见。说罢,郭迩正了正黑鸦翎,随意将发髻一束,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紫金刀挂在她的身侧,在月光下闪着银辉色的光芒。

    上官婉儿想起她,脸上不自觉地浮上浅浅的笑容。虽然郭迩的身份尚不明朗,但目前为止,她,武艺高强,心怀天下,办起案来一丝不苟。虽然经常看到吃的就两眼发光,但也无伤大雅,反而平添了一份真性情。

    回想这一路上的短暂相伴,上官婉儿觉得郭迩对自己好像总有一种真挚的信任,自己也总觉得她的身影莫名地熟悉。尤其是那日在西塘县衙,她慵懒地倚坐在树上,树影斑驳了她的裙摆,黑鸦翎斜插发间,这身影英朗娇美,真真好似在哪里见过。

    正陷入思绪之中,侍女扣门唤上官婉儿与冬草前去礼客堂用膳。

    二人刚踏进院门,主母便迎了出来,笑意满盈地将她们请进堂中,又赶紧招呼丫鬟传菜。圆桌上换了崭新的鎏金团花绣巾,上面摆着十余道精致的小菜,有椒醋小瓜,糖藕,鲜蜜瓜,蜂蜜脆馍,凉拌耳丝……

    主菜品色泽鲜丽,种类繁多,一道清笋蒸鲈鱼,一碟虾蓉豆腐,一盆金汤羊珍,一炉榕叶老鸭汤,一盏莲子荷花羹……

    上官婉儿品了几道菜后便开门见山地问:“昨夜之事,可有结果?”

    主母料到上官婉儿会问,但未曾想到会这样快。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很快恢复了自然:“昨日便想通禀大人,但天色已晚,怕叨扰了大人休息,遂打算今日午膳时分同大人言讲。”主母的嘴边漾着淡淡的笑意,眼目中却平淡如水,两片薄唇上涂了淡彩,让她惨淡的面色多了几分血色。主母缓缓道来:“昨日我派人去追,可那去的小厮正碰见回来的小厮,回来的小厮说早就将那东西扔进渡秋河了,这厮也是手脚太快,浪费了大人一番苦心。”主母皱着眉头,轻轻拍了一下大腿,脸上满溢着歉意与懊悔。

    上官婉儿听得想笑,也是难为这位当家主母了,这番说辞不知道准备了多久,既乍一听起来合情合理,又让她这位大人无从查证。孩子看来是救不回来了,二人心中哀痛惋惜,可眼下也别无他法,只得表面附和道:“劳烦主母了。”

    主母一边打量着她的神情,一边得体地微笑着:“上官大人言重了。”

    上官婉儿将一碗莲子荷花羹盛给冬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今日怎么不见二公子?”

    主母明显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令她有些措手不及,但仍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小儿感染风寒,今日在房中歇息。”

    “哦,原来是这样。”上官婉儿搅着碗中的芙蓉青蔬汤,“本想今日讨教一下他屋中的奇香从何而来,昨日碰巧路过时闻见,当真沁人心脾。”

    主母勉强地笑着,咽了口唾沫,手心有些出汗,心中想着:这二姨娘都死了八百年了,生出的孩子倒是一刻也不消停。娶了个媳妇,本以为能收收心,没想到竟也是个造作东西,昨夜又出了幺蛾子,现在竟惊动了上官大人,真是祖上造孽,子孙不孝。

    此时,小厨房端来了茜花糕,主母连忙示意下人将糕点放在上官婉儿面前,又赶紧为上她夹上一块,低眉顺眼地说:“大人,我们苏州人都爱这茜花,此花只在春季开花十日,十日后便凋谢。既不与夏日的百花争妍,也不与冬日的腊梅竞香。”

    上官婉儿听出她话里有话,心中讥诮地暗笑,不动声色地品了一口:“确是美味。只不过,”她缓缓放下筷子,直视着主母的眼睛:“茜花虽懂得很适宜地生长,为百花留有余地,但却为了自己的生长,深深扎根地下,在暗处将其他花的根茎缠死以补足自己的营养,也可谓不肖君子肖小人。”

    主母抿着唇,后背僵直,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对峙着,直到她被上官婉儿平静而尖利的眼神看得身体发麻,才慢慢坐下。心中想着,本以为这位大人年岁尚轻,未必有多少城府,不承想她心思缜密,沉着冷静,如此不好对付。随后心一横,率先打破了沉默:“大人所问的那香,是小儿偶然从友人处得来的。我们府上的女眷都甚是喜爱。若大人喜欢,我便让他拿出几盒赠予大人。”

    上官婉儿摆摆手:“主母客气了,我前去探病时亲自跟二公子说便好。”

    主母闻言有些惊慌,极力保持语气和表面的平静:“小儿只是普通风寒,就,不劳大人亲自探望了。”

    “无妨。”

    三人用完午膳往外走时,正碰见二夫人处的婢子跪在门口求见主母,正被小厮拦阻。婢子声泪俱下,见了主母便跪在脚前:“老夫人,求您去看看我家主子吧!”

    主母的眼中闪过难以掩盖的厌恶,后退一步,不让她拉扯自己的衣裙:“无礼!拖下去好好教教规矩。”两边两个小厮闻言正要上前,婢子哭喊道:“二公子的房中出现了鲜血画的朱雀!二公子也失踪了!”

    主母刹那间呆愣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如同灵魂被抽离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