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进屋，音箱里的歌刚好切成了“一个人在这个夜里，孤单的难以入睡。”他站在门口，目光从左至右扫了一遍全屋。

    屋内二十台电脑分两排各十台两两相对铺开，全部在轰鸣中工作着，二十多个多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一半光着膀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右手拖动鼠标，左手在键盘上翻飞。对角摆着两台落地扇开着最大档位狂吹，门口办公桌上摆着一套音箱放着流行歌，各种声音嘈杂在一起，和网吧毫无二致。正对着屋门的墙上不干胶纸印着“暴风工作室”，墙面其他部分则贴满S.H.E可口可乐和《魔兽世界》合作推广海报，在给满屋饥渴宅男们加油打气。

    “王乐！”

    吕硕正搬把椅子坐在一台电脑旁边看别人工作，看到王乐进屋挥手喊他。

    王乐侧身挤过面前的几台机器，到了吕硕面前。吕硕手指了指屏幕，他跟着看了过去。

    这台操作的是个兽人法师账号，此刻正在厄运之槌副本门口刷材料，一个血精灵猎人一直围着他乱窜，并在频道里不断发言。

    “这人说啥呢？”吕硕盯着聊天框里新发出的粉色英文，努力辨认，“AreyouChinese……fa……farmer，这人是不是在说我是农民呐？”

    “我tm是城市户口！”吕硕涨红了脸，“你看我咋骂他！”说着操起键盘就要发起攻击。

    “你起开。”王乐制止了吕硕的小丑行径，拉起他自己坐过去，拿过鼠标上滚聊天框，一条条看对方的发言。

    果然，这个名叫“Bldastlønestar”的阿美血精灵玩家是个FarmerHunter。

    2004年底，《魔兽世界》美服开始运营，翘首期盼的国内玩家想尽办法搞定CDKEY认证、点卡、语言等诸多难题千辛万苦进入美服游玩。

    超前享受史诗大作的同时，一部分玩家发现了阿美相当成熟的游戏虚拟商品买卖行业。打游戏的同时攒些金币卖给有钱缺时间的阿美玩家，覆盖掉点卡费用的同时还有富余，精于此道的甚至赚到高过正职收入的大额金钱。攻略教程在论坛传开后吸引了更多人进入，有些更专职打金甚至像李自为这样组建工作室规模化运作。

    今年4月，国内久城代理的国服《魔兽世界》公测，一两个月的工夫就涌入了超过百万名玩家，玩家基数的扩大让更多人发现了藏在魔兽游戏内经济系统中的发财之道。

    2005年，国内经济还在起飞滑翔阶段，GDP不到阿美的五分之一，人均更是只有十几分之一。从国内卖一件衬衫到美国要受到关税、贸易商压价压款、库存等种种难题，辛苦工作也只能赚取比国内稍高一点的利润。

    《魔兽世界》的出现给这道贸易天堑搭了一条小桥，在国内小城里无所事事的青年，获得了给万里之外一个没时间玩游戏还想跟上进度的美国人打工赚美元的机会，工作内容就是玩一款虽然全是看不懂的英文却难以置信的好玩的网络游戏。

    如此进入五六月，美服工作室数量飞快增长。阿美玩家开始发现卡利姆多和东部王国各处被标记为能刷材料、装备的地点都遍布一群奇怪玩家。他们三五成群，起着难以拼读的奇怪名字，只顾低头狂刷，几乎不和别的玩家交流。

    消息在论坛传开，很快就有人指出这是来自华国的“金币农夫”（goldfarmer），并提到自己在eBay上买的金币就是和这样的账户交易的。

    一部分和金币农夫交易过或者准备交易的阿美玩家不算，其他大部分玩家都认为大规模涌入的打金者严重影响了自己的游戏体验，他们中更有一群精力过剩的互相组织起来，交流金币农夫出现的位置，一发现就一拥而上，同阵营的直接举报，不同阵营则杀死他们，看他们跑尸取乐然后举报。这群人自称“FarmerHunter”。

    王乐眼前电脑中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位。

    角色被杀死倒也没什么，无非多跑两遍，耽误点今天的收成而已，吕硕用仅会的几个英文骂人词汇或者拼音和对方对骂激怒对方报GM（GameMaster游戏管理员），才真的危险。

    《魔兽世界》的运营方对国内金币农夫涌入美服的事一清二楚，耗费些时间甚至能精准定位到每个账户，之所以没有封禁所有账户无非是没有动力罢了。首先，阿美玩家买金的需求是客观存在的，买不到了，没时间自己刷就有退游的风险；其次，金币农夫的点卡也是要给暴雪钱的。

    但玩家在游戏内向GM举报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玩家的反馈暴雪一定是会给出回应，以免闹出风波。GM收到玩家的举报就会调查金农账号，大部分账号甚至都不需要动用什么技术手段，扫一眼资料，汉语拼音角色名、格式错误的邮政编码、一团乱码的地址信息——就可以马上判断这是一位ChineseFarmer了，再看一下该账号最近三天从未下线非人强度游玩的服务器记录，更是稳了，没有错杀的可能性，BAN！

    打金的账号被BAN掉，工作室损失极大，一套美服CDKEY加储进的点卡就要大几百元，两个账号被BAN一个打金者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从一开始，刘一飞就建议把账号被BAN加进工作室章程罚则里，李自为见利润还不错，就没同意。进入七月以来，随着被BAN账号的大量增加，刘一飞又重提了一遍自己的建议，李自为还是没同意，只是让刘一飞想想有什么技术手段能解决频繁被封的问题。

    前一世王乐直到国服久久不开WLK（巫妖王之怒）玩了一段时间蛙服难以适应才AFK（awayfromkeyboard离开键盘，指暂时退游），期间泡论坛、看新闻一直对魔兽相关消息了若指掌。

    从一开始，打金生意一直在一个还算小的圈子内传播。直到今年（2005年）底，阿美新乡时报报道了华国金币农夫，内容无非是给几十年不变的陈腔滥调又找到新的发挥素材，但正是从这篇报道开始，主流社会第一次关注到了打金这项奇特的工作。

    到2006年、2007年因为一桩后来勾连到阿美大统领幕僚的官司，这门生意被彻底摊开在阳光下，受到世人检视。这中间少不了各种无业游民穷小子几台电脑半年大赚上千万一类的都市传说级财富故事，当然也有老实分享总结自己开工作室得失的，这一切前一世的王乐都看的津津有味，结合自己短暂的打金经历也有了更多感受。

    “我是华国人，但不是农夫。”王乐用英文这个叫“Bldastølonestar”的玩家交流。美服魔兽无法输入汉字，不通英文的华国人游戏里遇见了只能选择用拼音沟通。

    王乐毕业初到深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跨境电商公司，公司把华国小商品通过网络零售给阿美用户，工作的重点就是应付客户的各种咨询和投诉，所以以技术身份被招进公司的王乐也要不时客串客服工作，学了十年的应试型英语在这里派上的用场。

    从一开始客户说十句他字斟句酌反复检查语法只能回一句，到离职前已经到了能跟买了假发不想付钱无理取闹的黑人大姐对骂而不落下风的程度。再之后换工作、创业，在深城这样一个外向型的城市也从不缺少用英文的机会，他已经锻炼到能与人使用英文流畅沟通无虞。

    当然假如出题考一下他的词汇和语法，仍然还是原来四级低空飞过的水平，如果不考虑退步这个选项的话——唯一增长的只有敢说不怕错的胆识，或者脸皮。

    “你需要证明这一点。”Bldastlønestar，也就是那个farmerhunter回话。

    “证明什么？”

    “我不是金农？”

    “向谁证明？”

    “你吗？”

    “凭什么？”

    王乐连珠炮般发言，向对方摆出高姿态。

    “凭我能向该死的GM举报你这该死的账号，让你滚回华国去耕真正的田！”Bldastølonestar的回击有些色厉内荏。不同于以往遇到要戏弄的农夫普遍一言不发，不然就是发些简单的含有拼写错误的咒骂英文，一举报一个准，眼前这个不但应答流畅，而且还有种莫名的底气，让他虽然言语恶劣却也没去联系GM举报。

    美服魔兽去年11月开服，到现在不到一年，许多游戏的运行机制、底层秘密还未向玩家展露。关于金币农夫论坛里各种流言不断，有说暴雪站在玩家一边，痛恨金币农夫破坏游戏环境，鼓励玩家击杀举报金农，但也有说来自华国的金农根本就是被暴雪豢养，两方配合，合伙榨干阿美玩家最后一滴信用卡额度。

    Bldastlønestar他们这群金农猎人显然相信前一种说法，但随着金农越杀越多，信念不免有所动摇，论坛里也不时传出一起戏弄农夫的伙伴莫名被GM踢出游戏甚至直接账号被BAN的流言。

    也许哥谭——不是，暴雪并不需要自己这么一位义警？

    Bldastlønestar心想。

    “LoL，或许我同样该检举，检举你骚扰其他玩家，让你丢掉这个60级的账号，戴上你的破牛仔帽拿着你的百威淡啤躲回你的拖车里去，别再打搅别人玩游戏。”王乐看到他名字后半的“Lonestar”（孤星，阿美文化语境中特指得克萨斯州，多为该州保守派人士所使用）字样，想着对方也许是个得州红脖，也不管对不对，上来就是一顿地图炮加网上看来的刻板印象小连招输出。

    对方长时间无语。

    “也许你该把自己的正义感用在别的更合适地方，再见。”王乐又等了一会儿，见对方还没答话，敲出这一句决定离开。

    “再见。”对方终于回答。

    王乐长舒一口气，坐正了椅子，倚在靠背上。

    “这个号应该暂时保住了。”转头看吕硕，他正拿鼠标翻看他俩的对话。

    “你英语真的只考了81？”吕硕一脸不可置信。

    王乐没理他，头转向这边，向着正用这台电脑的人说道：“再遇见这种情况还得试着交流，聊起来还有一线生机，不说话肯定被BAN。”

    “可我英语也不灵光呀！”冯泗河家在宁城市里，二十六岁无业，在这一屋子人里年纪最大。他打从上学起就立志追随父母脚步招工进厂，视学习为畏途，可就在中专毕业进厂前夕厂子改制，规划好的前程泡了汤，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主要还是以拿父母的钱上网玩游戏为主。今年初第一批进了李自为的工作室，打金至今，本来一切都好，没想到今天又让学习这支回头箭伤了自己，发声抱怨道。

    “那这样，遇到骚扰我在的时候尽量找我，不在的话……我这两天搞个文档，把常用的答复写上，你们挑着合适的复制粘贴上去。”王乐回答。

    “可飞哥给我们培训的时候说过不能跟其他玩家说话？”冯泗河想起刚来工作室时刘一飞给他们做的简单培训，问王乐。

    王乐抬头看向门口，那里摆着一套办公桌椅，只有一套音响放在上头，那是刘一飞的位置，逢关键时刻他会拿着自己的笔记本从小办公室过来坐这里督战。

    王乐收回视线，面向冯泗河说道：“嗯，你自己决定。”说完又转向还在研究刚才对话的吕硕，“别看了，你跟我出来，我有事问你。“

    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到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