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细的银针紧扯一截黑色丝线于一只惨白可怖的手掌中来回游走，它每一次的穿刺回旋都宛如追踪导弹一般精准，可力度却又是恰当的轻柔，好像有一个目不可视的小精灵在皮肤上轻轻的跳着踢踏舞，欢快的舞步激起片片微风，凉风习习中裸露着血肉的细长伤口渐渐被完美的缝合。

    “漂亮！”

    一身海绵宝宝睡衣套装的女人半跪在榻榻米边，如释重负的放下手中的镊子，兴奋的打了个响指，又推了推滑落到脸颊的无框眼镜，然后熟练的扯出纱布，开始小心翼翼的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小美女，很镇静嘛”女人放慢手上的动手，轻微的甩了甩头，将被汗水粘在额边的一缕长发甩开，趁着丝丝黑发荡开的间隙，撇了撇眼前那位穿着一套白色棉布裙的女孩，“没事儿，疼的受不了，你可以哼几声的，我知道这种麻醉效果没有那么好，姐姐又不会笑你呢，医者仁心嘛，哈哈”

    杨苏雪垂着头，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右手掌，语气轻的如静谧流淌的水流声:“嗯，是有些疼的”

    “欸……”睡衣女人晃荡着脑袋，继续一丝不苟的包扎，话却是一刻没停，“别跟那傻小子瞎混哈，一天两头的给我找事，平时给他缝这缝那的就算了，今天还把你给带来了，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哈，就是说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哈哈，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呀，长辈呀就老跟我说这些……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好玩，但是得好好保护自己噢”

    整个包扎过程干净利落，很快完工，女人甚至还饶有兴趣的用纱布条在女孩手腕处打了个并不美观的蝴蝶结，而后她把自己重重的抛到床榻上，又抱着一个如门框般大小的维尼熊满床打滚，四仰八叉的摆弄着身躯，“劫后余生”般的伸着懒腰。

    “没问题了哈，尽量别碰水，尽量别动到那只手！当然不动右手是有点不方便了，不过幸好你不是男的……哎呦，我怎么能跟你个小朋友说这些呢！当然，如果你很坚强的话，随便怎样都行啦”睡衣女人幽幽的说。

    女孩缓缓起身，看了看粉红床榻上的女人，点了点头，轻声道谢。

    女人把玩起iPad，随意摆摆手指，“谢啥哦？那小子应该是外面等你呢！记得让他涌泉相报哦”

    女孩怔住，欲言又止，沉默许久也没走出一步，但最后还是开了口:“其实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我跟他并不认识”

    睡衣女人目不转睛的盯着iPad，不明原因的嬉笑起来，“不认识他会带你来我这？不认识你会跟他来这？我看你的校服是三中的吧，三中在城北哦，跟这里差不多隔了整整一座城呢！”

    女孩捡起榻榻米边的校服，白色的外套上还沾着一片片血渍，宛如一簇簇盛开在雪地中的鲜红玫瑰。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女孩摸了摸额头上包着纱布的伤口，又抬起手来看了看那只造型独特的蝴蝶结，“傻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傻了，一个小时前的情景重新浮现在眼前，她只清晰的记得在那一个全世界都灰暗静谧下去的时刻，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推开围在自己身边的人群，然后朝她伸出了手。男孩身后是火红的云霞与热浪，橘红色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他的脸旁藏在光的阴影里，乍一眼甚至望不清容貌，可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却泛着微光。

    他对自己说:“走！”

    然后自己就真的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轻轻拉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悠哉悠哉的走出了那段幽暗的小巷。

    漫长的沉默延续了整整一路，直到晚霞彻底退去，街面上逐渐亮起霓虹灯来。她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忍着手掌上剧烈的疼痛，坐在男孩那辆黑色电动车的后座，莫名得心安，虽然两人之间没有一句交谈。

    女孩极力将手掌平稳搭在腿上，却仍旧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她强撑着那股难以忍受的痛楚，仰着头张望一幕幕忽闪而过的街景，想借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电动车跑出拥挤的街道，贴着一排排斑驳摇晃的香樟树群，载着两人沿着贯穿城市的一条长河行驶。河水流淌的非常缓慢，皎洁的月光轻柔的洒在上面，默默为它铺上了一层略显神秘的面纱，它是那么美好，那么宁静，却又令人感觉悲伤。

    手掌上的痛苦顿时加剧，女孩艰难的抬起手看了看，那一圈圈裹着伤口的纸巾已经被完全浸湿，温热的血液渗出来，一滴紧接着一滴的碎落于她的白裙子中，在月光与街灯的照映下像是黑色的雨水打在枯萎的花丛上。

    她只看了一眼，又把手掌缓缓贴在腿上，移开视线后开始望着河流出神。晚风拂过，潺潺流淌的河流便荡漾起层层波纹，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朦胧的一轮月亮和数不清的错杂楼宇……以及两个靠的很近的人影。这条不知名的河流是那么的孤独，它周而复始的徘徊于河岸，日复一日的等待风起涟漪，固执的在岁月的变迁中静谧的流淌着，仿佛是在书写着一首难懂的诗。

    车子忽然在一座路灯下停住，橘黄色的光晕打着女孩脸上，她望向坐在自己前面的黑色背影，眼眶边的泪痕清晰可见。

    “很疼吗？怎么哭了？”黑衣少年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僵局，他没回过头，只是通过后视镜看着女孩。

    两人的目光于镜片中交汇，面对少年的话，她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只能再忍忍喽”少年掏出一卷纸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然后扔给她，“小问题，我再骑快点，马上就能给你处理，以前我腿断了，都……”

    她面容无甚血色，接过卷纸后笨拙的给自己换上，正想将那团被鲜血浸透的纸塞进衣服包里时，前方的少年忽然伸出手来将纸团给抢了过去。

    “你为什么帮我？”这是压在她心里整整一路的问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开口问，“我们第一次见吧？”

    少年猛然转动车柄，车子迅速弹飞出去。

    “行侠仗义喽，就是看不得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少年声音非常明亮，“区区小事，别放在心上，你就当做齐天大圣在腾云驾雾时，随意挥棒救了只小妖精吧……噢不！是救了一个无辜的人类”

    她没什么心情开玩笑，冷着脸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这个人情我得还你的”

    少年放慢了车速，腾出一只手来，随意的摆了摆，“还什么？你别想着以身相许哈”

    她好长时间没接上话，少年见状又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说:“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知道这是一句台词，曾经的一节自习课上，程梁破天荒的丢开了书本，强拉着她看过那部电影，电影只看了一半不到，具体情节她都不怎么了解，只是这句台词对她来说印象还算比较深刻，不是她喜欢，而是因为程梁那段时间总在她耳边演绎。

    “我叫杨苏雪……”她轻轻吐出一句。

    “欸……”黑衣少年叹了一大口气，又渐渐提上了车速，呼啸的晚风将他的短发吹的绽开，像一只刺猬突然炸开了毛，“本来觉得咱们两个萍水相逢，不用告知名讳的，你只需要记得是齐天大圣救的你就行，不过你都摆出这样交朋友的诚意啦，那……”

    少年刻意停顿了片刻，然后吞吞吐吐的说:“我叫骆洲……倒霉的骆驼终于找到了绿洲的意思，虽然难听，但寓意……也就那样……不，很好对吧？”

    “还好”她又举起手掌望了望，重新沉默下去。

    夜幕深沉，小小的电动车悄然驶过一座深褐色的木桥，风声骤然消失的时刻，车上的某个人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川流不息的车群渐渐藏匿进揉着彩色光晕的夜色之中。她的眼眸明亮又暗淡，染着血迹的白色裙摆凌乱起落，她忽然的苦笑起来，背过手去拉开了背包拉链，一连串的旧书本滑落出去，一个银色的礼盒重重的摔进了水沟。

    骆洲听到声响，通过后视镜看了看杨苏雪那张死人般的脸，问:“干嘛故意弄掉？”

    杨苏雪隔了很久才回答:“乐意”

    骆州搞怪的撇了撇嘴:“懂！社会上的事儿我不瞎打听……不过你直接把书包扔掉不是更能显出你的决绝吗？”

    杨苏雪苦涩的说:“我不决绝，也不想表现什么”

    后来又是一路无话，杨苏雪并不想把真实原因告诉面前这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不情愿也没必要，但她确实如自己所说并不决绝，她是一个性格很倔强的人，从来信奉人定胜天，从不甘屈服于命运，但这一次她忽然就想听天由命一次，所以她拉开了背包拉链，如果是她命中注定的东西，那就不会滑落，反之，那便永远不再强求。

    可这真的是听天由命吗？她明明知道如果拉开了背包，那么那个礼盒必然会掉落，因为它就放在背包的最顶层。

    她是那么的珍爱这个礼盒里的东西，怕被压坏，所以收拾时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在了背包的最顶层。

    其实也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就只是一个造型还算精美的廉价八音盒而已，但那是她认真挑选的准备送给程梁的毕业礼物。

    为什么忽然就没这个打算了呢？她自己也想不清楚，或许是这一刻觉得没必要了吧？不是她因为程梁被人堵了，也不是因为总在程梁口中出现的那个小青梅，而是因为一些心中本就不够坚固的奢求期许已经破碎，碎片扎在她心上，让她疼了整整一路。

    在学校后门时，在那个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湿发少年还未出现时，那个所谓的婷姐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你凭什么程梁指手画脚，你对他有哪怕一丁点的了解吗？他一直有个‘小女朋友’你知道吗？这点事儿他从初一开始给我们讲了，整整三年呢都还在说呢！噢，不好意思，忘了，你和她认识还不到一年呢……刚才我在校门口，还碰到了他，我暗示他了哟，我说:‘我们去找个人，你要不要一起去？’你猜他怎么说？他那个时候正挽着一个短头发的小姑娘，忙着卿卿我我呢，他说:‘算了吧，你还用得着我帮忙助威？而且不管你找的谁也跟我没关系呀’哈哈哈……他现在应该正在跟他那个小青梅一起在学校门口的那家奶茶店吃冰淇淋呢！咦你不是老巴巴的跟着他去那吗……”

    是的，她们经常去那里，程梁每次都会点一杯超大杯的珍珠奶茶，然后两个人一起喝，杨苏雪本是抗拒的，她根本就不喜欢喝奶茶，但特别喜欢那个奶茶店的氛围，更喜欢那个堆满桔梗花的窗口，她喜欢坐再那里看小说，所以便耐不住程梁一次又一次的盛情邀请，他是这么说的:来奶茶店，不点东西，干坐也不好吧，你不喜欢喝那就别浪费钱，我点一杯咱俩一起喝，别不好意思，又不是用同一根吸管！

    很多没来由滋生出来的情愫便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而来的吧？但这些本就虚无缥缈的幻想在她听到那番话后，瞬间就消失殆尽了，只剩下扎在心上的残渣，她忽然就想通了很多事情，程梁貌似说起过，他那个小青梅最喜欢喝的就是珍珠奶茶，所以他其实只是随便的带着一个人去到奶茶店，去点一杯珍珠奶茶，然后怀念那个心上的人吗？

    不然呢？或许还有另一种解释，但是此时的杨苏雪已经不敢相信了。其实在早上的一个课间，她就不经意的瞥见过程梁的聊天页面，内容是一个粉红色的熊的头像，和程梁约了放学后见面，程梁回过去一排拥抱的表情。

    可后来程梁又约了她，说是放学之后一起去老地方喝奶茶，她当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拐弯抹角的问:你有时间陪我？此话一出她追悔莫及，但程梁却眉飞色舞的把玩着她肩膀上的蝴蝶结，说:这一年不都是我陪你吗？

    她那个时候的心情无比复杂，但还是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现在想起来真可笑啊……真心酸呀……真还挺难过的，因为程梁说的是事实，这一年冲刺中考的阶段，她身边只有这样一个男孩，所以她心里突然萌发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不定程梁后面又为自己拒绝了那个小青梅的邀约。

    可原来并没有吗？

    可自己又凭什么这样奢望呢？

    可真的好难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