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最美妙的事情，每个人打娘胎里就会睡觉，不仅人会，动物也会，睡觉是每个动物的本能，也是造物主的馈赠，这是所有动物们的共有的权利。

    无蚊虫叮咬，无人畜喧哗。窗户是色彩斑斓绚丽的，屋顶是设计精巧坚固的，安静的躺在软床上，月亮高过树梢，透过彩窗进入梦乡。这样睡觉，做的梦都是彩色的。夜晚，小镇的每个有色彩的角落，同样的人过着同样的生活，直到太阳升起，照亮大地的黑暗，才看到人和人都不一样，都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混晨，天蒙蒙亮，教堂的钟声响起，声音先是飞过零零散散的豪宅，然后穿过密密麻麻的住宅，最后传到破落不堪的贫民区时已经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回响，仿佛嗜血的蚊蝇在耳边鸣叫。

    女人打着哈欠从木板上起身，干涩的眼睛死命的想要合上。对于这种抗议，大脑保持沉默，上睑提肌提出反抗，粗暴将眼睛暴露在空气里，好像冬天被扯开被子的孩子一样被气到尿炕。当然眼睛不会尿炕。

    眼泪来不及流下，立刻提起了双臂，将婴儿抱在怀里喂奶，另一只手推醒旁边的男人。男人打着哈欠起身，木板吱呀吱呀的响，掩盖了哈欠声。男人起身之后，径直去隔断间拿出面包，然后点火烧水，再拿出刀子将面包切块。嘟嘟嘟，钝刀子切在硬面包上，尽管刀子已经很钝了，但依然不舍得磨一下。切好的面包架在水上，用蒸汽将它蒸软。待到一切都处理完毕，他才有空处理个人问题。

    等到男人回来，女人已经在给孩子拍奶嗝。男人接过孩子，轻轻的放在怀里，手指逗弄着，听着孩子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男人也无声的笑了笑。

    等到女人处理了个人问题，两个人抱着孩子围蹲在床边，一边喝水一边吃面包。沙沙沙，是坚硬的面包被咀嚼的声音。突然，男主人咳嗽了一下，面包如沙子般飞散出去，女人埋怨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掉落一地的面包屑，最终还是摇摇头，从自己的面包上掰下一块递给男人。男人傻笑着看着女人，小心珍重的接过面包，在口中含了一小口水，然后再把面包塞进去，起身去厨房剁面包，剁出几块合适的大小，然后将它们分成两份，用布小心的包好。这是他们一天的饭。

    等吃完面包，男人穿好衣服，女人也穿好衣服，两身灰扑扑的情侣装，然后再用灰布包裹着孩子，这下情侣装又变成了亲子装。男人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因为工地上要点名，每迟到一次就相当于一天白干。女人则把孩子送到邻居家，留下钱，然后匆匆离开，因为女人接下来也要去纺织厂上班。

    女人跺着小碎步进厂，路遇下班的工友也只是简单点头示意一下，工友则眨一下眼作为回应。忽然，一个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哭的撕心裂肺，被工友送了出来，手上包裹着染红的破布，旁边的工友议论道：“又一个加班打瞌睡被轧断手指的，唉，可惜了。”

    女人看到心中暗叹一声可怜，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是老威尔伯特家的孙女，他的儿媳当年是难产死的，儿子是采石被石头砸死的，头都砸烂了，自己一个人把孙女拉扯大，好不容易上了两天班，结果现在指头又断了，这下日子可就难过了。

    但女人自己也没有时间去关注别人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大儿子刚刚送去当学徒了，小女儿还没断奶，一家的重担全压在他们夫妻俩身上，不敢有丝毫松懈。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提着爱心便当进了工厂，自己早一点到就能多做一点，多做一点工长就多看重她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家里的日子也会好一点。工厂里有比她更年长但更有经验的工友，也有比她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工友，所以她要努力。

    噪音、汗水、灰尘、异味，这是生产车间不变的基调，除非你在洁净区。女人在自己的工位上，接替了加班一夜的工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唧唧复唧唧，女工织布机。不闻女叹息，唯闻机杼声。问机何所思，问机何所议。机亦无所思，机亦无所议。

    昨夜见通知，厂长大裁员。名单十二卷，卷卷有人名。阿机无毛病，女人亦努力。但为利益故，一切皆可弃。

    女人干了一会，刚想伸伸懒腰，就看见工厂长拄着小拐杖进来了，吓得她赶紧低头工作。

    工厂长摸摸自己的小胡子，穿梭在机器和女工之间，一群工长忙不迭的跟在屁股后面。工厂长弯着腰，这里闻闻那里嗅嗅，闻到浓郁汗液的味道，满意地点点头，小胡子快活的抖动。

    一路闻到女人这里，女人见工厂长过来紧张的加快手上的工作，想要表现一下。工厂长弯着腰闻过来，在女人这里停下了脚步，快活的小胡子耷拉下来，眉头皱起，绕着女人闻了两周，最后站定，盯着女人看，把女人盯的浑身发毛，但也不敢表露任何不满。

    “偷懒的味道，而且还有一股累赘的味道。”工厂长盯着女人说道，随后对着跟班说：“把她的名字也加上。”随后，无视了女人委屈的目光，接着去别处搜寻。

    女人马上被工长叫到办公室私下谈话。

    办公室里，女人进来之后，紧张的站在桌前，看着工长，慢悠悠的烧水，沏茶，等到一切办妥之后，才理会她。

    “坐。”工长缓缓放下水杯，见女人战战兢兢的坐下去，非常满意自己现在的姿态，翘起狗腿子专属狗腿说道：“你的工作做的很不好。”

    “所以现在我宣布你被开除了。”

    “为什么？”声音有些怪异，这是女人这几天说的第一句话，如果是平常，她可以一句话不说坚持好几天，因为她真的很优秀，很努力。作为优秀工具的最优秀的品质就是不说话。

    工长失算了，他以为她是个哑巴，没想到她也会说话。但越是说话越是不能留。

    “我说过了，你工作做的很不好，而且是工厂长钦点的开除，你有意见吗？”

    “我哪里做的不好了你说，我可以改。”女人试图争辩一下。

    “收拾收拾东西走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说罢，端起茶杯背过身去。

    沉默了一会，工长转过身来看见女人还是呆坐在原地，于是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的补偿呢？”女人知道没有希望了，所以想要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补偿。

    “什么补偿？我怎么不知道。”工长装作迷惑道。

    “我来这里的时候交了押金的，那是一星期的工钱。你们之前说过，如果我离职，会把我的押金还回来的。”

    “哎呀，可你是被辞退的呀？”工长埋怨的说道。

    “你们当时说的是人走钱退，而且我只是要回本就属于我的一部分，这不过分。”女人据理力争反驳道。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琳娜。”

    “小梅啊，最近工厂里也困难着呢，大家互相体谅一下，各退一步，我呢也就不追究你上班偷懒的事。”

    “我没有偷懒。”

    “行吧行吧，工厂长说你偷懒了，你说你没偷懒，你想说就说吧，反正你肯定是偷懒了。”工长一脸不耐烦的说道。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偷懒。”

    “行行行，无所谓了，反正你都是要走了，大家好聚好散，你走你的，行了吧。”工长无视了梅琳娜的反驳，厌烦的说道。

    “我的钱。”

    “哎呀，你不要老是看到这一点钱，工厂最近正困难呢，你不能这么自私。”

    “我就要我的钱。”

    “真是胡搅蛮缠又贪婪。我再退一步，跟工厂长商量一下，退你三天的工钱，怎么样？满意了吧？”

    “我要七天的工钱。”梅琳娜愈发坚定。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本来像你这种犯错的，应该是先赔偿损失再离职的，我们都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你不念着我们的好，反倒勒索起我们来了？我警告你，得罪了我们，你一家子都别想在这里找到工作，老老实实听我的，拿着三天的工钱赶紧滚蛋。”说着，工长甩出硬币，任由硬币掉落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梅琳娜胸前起伏不定，最终还是蹲下身，忍着屈辱将硬币一个个捡起来，每个硬币面值一角，一共十八枚硬币。

    “让你捡硬币你怎么一直赖着不走啊，快点。”

    梅琳娜干涩的眼睛又想流泪了，但被忍住了，小心的将硬币一遍遍数过。工长的算数很差，一枚不多一枚不少刚刚好，居然没有克扣。小心的将钱放进口袋，又拍了拍，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走出门口，还没出厂，梅琳娜就听见工友们的交谈。

    “你听说了吗？工厂长好像要去别的地方开厂子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听工长说的。”

    “啊？那我们怎么办？”

    “肯定都辞退了呗，怎么你还想跟过去啊？”

    “啊？很远吗？”

    “远得很，工长说工厂长说新地方的租金便宜。”

    “啊？那我们都要辞职了我在这里压的一个月工钱怎么办？”

    “你怎么压这么多？”

    “啊？多吗？是工长说要给我培训，为了挽留我所以才压的多，这是看重我。”

    “那你这赶紧想办法要回来，最近他们正裁员呢，别到时候挑你小毛病把你裁掉了，然后钱也不给你，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

    “啊？不会吧，不是入工之前说好退的吗？”

    “哪条法律说了？口头承诺都是屁话，他们工厂长有联合会，我们又没有。你信我还是信工厂长？”

    “信你。”

    “那不就得了，赶紧去，晚了就完了。”

    梅琳娜失魂落魄的走出工厂，看着明媚的太阳却感觉这个世界异常冰冷。茫然的不知道自己归属于哪里，从没有这么自由过。回家吗？家是空的，孩子都不在。

    此时教堂的钟声又响起了，梅琳娜怔怔地看着洁白的高塔，一步一步走过去，宛如行尸走肉。

    办公室内，刚刚辞退了梅琳娜的工长正在精心摆弄茶杯，这瓷器可金贵着呢，刚才付出的钱只是洒洒水。

    “呦，摸鱼呢？被我逮住了吧。”门被打开，另一位工长乙探出头来，笑嘻嘻的说道。

    工长手中的瓷杯滑落，手疾眼快的用腿接住，吓出一后背的冷汗，“吓老子一跳，这东西可比我今天赔的押金还多，弄坏了我要你赔。”

    “哎哟哟哟，你看你说的，又不是我弄坏的，自己抓不牢讹我头上？我是你爹吗？天天惯着你？”工长嗤笑说道。

    “你atm……”工长端起杯子对着工长乙泼了过去。

    工长乙一个闪身，水泼到门上，嘲讽道：“菜，辞退人还被要赔偿，就连拿水泼人也泼不中，纯废物，不是工厂长和你沾亲带故，你早滚蛋了。”

    “你敢骂我？”工长站起身指着工长乙喝道。

    “别叫了，工厂长早就走了，现在这没人给你撑腰。”工长乙拿过椅子自顾自的坐上，“而且，工厂长就算把你开了也不会开除我的，你只是个凑人头的，我才是真正的干活的。”

    “哼，今天厂子里那小姑娘被切断手指，赔了不少钱吧？工厂长骂你什么了，说来给我听听？”工长嘲笑道。

    “你真想听吗？”工长乙看着他说道。

    “怎么，不好意思说了吗？不是说工厂长器重你吗？让我也听听他是怎么器重你的？”工长嘲讽看着工长乙，对他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一直斗不过他，如今他出大糗，自己得抓紧机会。

    “那你可听好了。”工长乙清清嗓子说道，模仿着工厂长说道：“鉴于工长乙的优秀表现，为挽救我厂的利益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尤其是这种精神，应该大力推广学习。”

    “不可能？你瞎诌的。”工长疯狂摇头否认，“你明明让厂里亏钱了，工厂长怎么可能夸你。”

    “谁说我亏钱了？我不仅没亏钱，我还替厂里赚钱了呢。”工长乙仿佛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不可能。”工长摇头，断然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两句话，让那个小姑娘为我掏了十八块。我说，你这个不属于工伤，而且你损坏了我们的机器我要你赔偿。”工长乙拍腿大笑道：“我简直就是天才，那小姑娘当时就吓的六神无主了，一个劲的求我少赔点。我说，看你可怜，赔一个月工资好了。”

    工长看看工长乙，又看看那台血迹未干的机器，惊骇的说不出话来。怪不得人家的精神值得大力推广学习，自己输得不冤。

    “对了工厂长还有一件事让我通知你们。”工长乙说道，“他说，最近临近双十一，大家工作都很辛苦了，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接下来大家要更努力，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