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委员奥雷戈悄悄移步到波萨达斯身后，轻声说了一句：“现在方便吗，队长？”

    波萨达斯没有回应，只是站起来转过身子，径直朝会议室外走去。

    见波萨达斯独自出去了，奥雷戈和旁边的卡门说：“我上个厕所，一起吗？”

    “……不用了，我就喝杯水，你自己去吧。”卡门还是一如既往地拉着她的那张脸。

    双方又沉默了十几秒，奥雷戈直得一个人小跑出去，独自去找波萨达斯。

    出门的那一刻，奥雷戈眼睛的余光分明扫到了卡门起身的样子。

    波萨达斯此时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旁边是黛莎，垂着脑袋，两腿并紧，十指交叉地放在大腿上，两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奥雷戈走上前去，鞋底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黛莎抬起头，意识到有人来了。

    她本想说些什么，但看了一眼旁边的波萨达斯后就彻底闭紧了嘴唇。

    波萨达斯依旧翘着二郎腿，卧在沙发上，用一种俯视的眼光看着手中的报纸——头版上刊登着这次双方代表达成的初步协议。

    “这里不方便，波萨达斯，换个地方说吧。”奥雷戈先开了口。

    “一会儿会议就又开始了，还是别走远了，都是同志，有什么话敞开说就行。”波萨达斯端正了自己的坐姿，把报纸扔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

    “黛莎同志，你能回避一下吗？”

    黛莎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来一个转身离开了。

    黛莎走远后，波萨达斯对奥雷戈说道：“作为委员，即使在察看期间，也应该享有对于组织上可公开的重要事项的知情权，我希望你把黛莎支开是出于合理的理由。”

    “批评的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黛莎同志现在情况特殊，什么事尽量都少掺和。”

    “嗯。”波萨达斯点头示意，“所以你想对这件事发表一些意见？就一会儿后？”

    “我不确定，很多事情我也拿不准，这次会议基本国民自卫队和革命委员会的各派重要人物都来了，我们之间既有合作又有交织，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破坏团结。”

    “所以你想来询问一下我的意见？”

    “老波，你怎么看这次的协议？”虽然附近没有什么人，奥雷戈还是压低了声音。

    “我的评价是，一股子维多利亚派的酸臭味儿，小事情上轻易冒进，大事上步步妥协，就跟他们的那位已经死了好多年的维多利亚导师一样，庸俗劲儿十足。”波萨达斯两手一摊，摆出一份苦笑的表情。

    奥雷戈又四下望了望，向波萨达斯说道：“我理论学的不多，但大是大非我还是清楚的，我觉得这份协议……不是很好。”

    “哦？你怎么看。”看着奥雷戈犹疑的表情，波萨达斯又追加了一句，“没事，我不会和别人说的，团结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觉得这份协议说的话对我们来说都无关痛痒。”

    “确实，我想听听你觉得什么最重要，来，坐着说。”波萨达斯想奥雷戈招了招手，她便顺势坐下了。

    “一是我们当下最关心的军队问题没有解决。我们和起义群众在首都和地方领导的国民武装在之后究竟怎么安排，我们和旧军队以及新军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关系？这些协议通通没有提到，只是提了一嘴改组国民自卫队，可国民自卫队现在说白了就是一个首都市民的自卫安保组织，它不具有对地方各支义军的直接领导权，内部也没有严密的组织性，它甚至不具有一个统一的意志，里面既有我们委员会的工人和干部，也有一些推举出来的“乡愿”凭借着军事指挥权和自己的势力统领了不少事务，这其中还涉及着许多小市民的利益纠葛。”

    “我们革命委员会作为这次首都和地方运动的最主要且最直接的组织者，竟然被直接跳过了，反而拉了前政府默许的一个鱼龙混杂的组织，进行一场毫无原则的改组。这是剥夺我们对于首都人民武装的领导权，放弃首都与地方之间的紧密联系。国民自卫队能够成功组织起来本就依赖于我们委员会，地方各自卫队和国民军也是通过委员会与首都人民牵线搭桥，怎么能摇身一变，甩开我们，成为一个’积极领导全国各项运动’的组织呢？这太荒谬了！”波萨达斯示意她降低声音，因为奥雷戈现在已经越说越激动了。

    “还有我们革命委员会的地位问题，我认为这个仅次于之前那个问题，甚至从长远来看还比那个问题更重要。可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他们只字未提。”奥雷戈的一字一句中都包含着一种批判的语气。

    “还有他们提到的企业监督，这是完完全全的妥协。这些企业的所有者大部分都是原政府的高官以及他们的家族，他们中有不少都已经携款随老元帅外逃了，剩下的也基本处在我们和紧急军//委会的控制下，在XC区和特辖区，我们已经实际上完成了对于70%企业的接管，我们本就计划着实行工人集体责任制，在企业内部推行职工代表大会，直接由工人们和各类技术管理人员进行接管。本身我们没有采取一律的没收政策就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但我们是为了退一步进两步，而不是为了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这样的结果我不能接受。”奥雷戈将头沉了下来，“这是背叛。”

    波萨达斯咽了口唾沫，把堵在嗓子眼儿里的话又咽回去了，他看了看大厅墙壁上的挂钟，提醒到：“该进去了。”

    “老波，那一会儿……”奥雷戈看着已经站起来的波萨达斯迟迟不肯起身。

    “你完全可以保留意见，我们需要维护团结，但这不该成为我们无限制妥协的理由，团结永远是通过斗争才能达到的。”

    “可是我怕我一会儿把握不好分寸……”

    “你放心，这份协议几乎从头到脚的每一个字都应该受到批判，你刚才只是说了点每个真正的同志都能下意识想到的一些问题，实际上，回头你仔细看会发现，这份协议的毛病还有很多。”

    “那我说的会有人听吗？”

    “会有更多站在真理这一边的同志加入进来的，会有更多人与我们同向而行，我相信不少老前辈也会支持我们的——至少我一定支持你。”

    “老波，你怕别人说闲话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波萨达斯被这冷不丁的一问问住了。

    “我看这次的初步协议也是国民自卫队内不少人努力的结果，或许有一些人他们的本心不坏，刚才那个代表的笑容，虽然别扭，但能看出来是发自真心的，万一我们真的错了……我们应当先自我反思一下。”

    波萨达斯拍了拍奥雷戈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道：“奥雷戈，你觉得批评难，还是自我批评难。”

    奥雷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觉得都挺难的，但如果……老波你硬要让我选一个的话，我觉得是……是自我批评，人们总是倾向于看到别人身上的缺点，却不容易发现自身的短处。”

    波萨达斯笑了笑，说了一句：“还是年轻啊，孩子，以后你就会明白的。”然后将脸凑到奥雷戈的面前，指了指远处站着的黛莎，又指了指会议室，“批评需要更大的勇气，我波萨达斯可以把自己批的狗屁不是，但我不敢在大多数人的面前大放厥词。”

    “队长……”

    “年龄越大，见的也就越多，怕的也就自然而然的多了，利益、关系、面子、品格……会牢牢管住你的嘴的，但永远不要让它们操纵住你的思想，要相信真理，做你该做的事，要敢于说话，敢于斗争，只有这样才能有真团结。”

    “我明白了，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