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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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条山路姜泽走了无数遍,所以摔下来的时候他很惊讶,可能是因为今早的雾太浓,可能是竹君的话语还在他心头萦绕。

    现在,他跌在地上,举目望去是一片漆黑。他四处摸索,摸到一面墙,墙的质感像是古老的长着苔藓的石砖。他扶着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动,大概摸索出这是一个还算宽敞的房间,中央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是一个大盒子,或者说,棺材?他摸不到天花板,但就他摔下来时的感觉来说,应该不高。

    他打了个冷战,感到毛骨悚然,不会是闯进人家的墓室里了吧?

    这时,房间中央的棺材亮起一道幽光,一个透明的身影渐渐凝练、升腾,化作一年老道士模样。身影睁开眼睛,是空洞洞的黑色。

    姜泽的冷汗浸透了里衬,他在发抖。他感到眼前的鬼魂在注视着他。

    那鬼魂渐渐逼近,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盯着姜泽。他忽然开口,说:“老夫名唤御海仙君。三百年前,吾死于魔教之手,本了无烦恼,惟恨无人以继,故留一绺残魂于世,望传毕生心法与有缘人。

    三百年了,所幸还是遇到了你,有缘人,可否了却我这一桩遗愿?”

    姜泽强压住恐惧,略一叩首,起身说:“鄙人该死,扰了阁下清净,阁下好意我已心领,只是鄙人实乃一贱村夫,无意修仙,唯有拜谢,恐求阁下放我出去,他日必立碑建寺以报。”

    鬼魂沉默了一会儿,说:“恐怕不能如贤弟所愿了,这空间原是我的心愿缔造而成,四面闭塞,上下不通,只有我的心愿达成,这片空间才能消失,贤弟才能出去。”

    鬼魂的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但姜泽却从话里听出威胁的意味。

    “望贤弟三思。”说完鬼魂便消失了,留下满房间的寂静。

    姜泽为何拒绝这天大的机缘?缘于他对修行者的仇恨,姜泽对修仙者的仇恨生于那场火灾之前。

    他八岁时邻村被举报包庇魔教,证据是在一位村民的家里找到了魔教的心法。一介村夫要魔教心法有何用?他们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或者说,这样的声音从未发出。

    他还记得爹救治那些逃难的人时紧锁的眉头,还记得每天晚上爹坐在竹凳上一言不发地抽水烟袋时悲伤的背影,他更记得当问到那些村民犯了什么事时,爹附带一声苦笑的回答。

    对于神仙老爷来说,罪名从来都是莫须有的。

    “清理魔教”用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地里的稻子,苞谷之类的粮食被拔光,烧光。现在那里种着的,是仙药,绿得令人发慌的仙药。他们说,这里的土地果然适合种仙药,他们没说,那些不愿意种药的农民去了哪里。

    姜泽仇恨仙人,也仇恨修仙。他害怕自己拥有随意招致不幸的力量后,便忘了什么是不幸。

    更何况,这荒山野岭的,一个动辄便将别人困在自己墓里的鬼给的东西,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吧。

    黑暗中,姜泽躺在冰凉的砖板上,陷入沉沉的思索。他尝试过把那鬼魂再叫出来,但无人回应,或许是在惩罚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

    既然出不去,索性借此机会理理思绪。

    黑暗模糊了时间,姜泽腹中那渐渐加重的抓心挠肺的饥饿感成了时间新的度量。

    人往往只在最接近死亡时才会开始认真思考生死。十年前那场火灾后他为死者而活,他渴望为死者而死,竹君救下他时他只渴望活着。仇恨是疯长的毒草,很快掩盖了后一种渴望,掩盖之后,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死去,他无数次梦到,他倒在血泊中,满身是自己和仇人的血,他在快意中死去,却在惊悚中醒来。

    可是那天,竹君说的那些话像把镰刀,把仇恨的毒草横腰斩断。当然,在这之前这镰刀挥过无数次,但姜泽的仇恨依旧生生不息,为何这一次便斩得断?

    那天,目睹顺子他爹的离去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犹如独立于荒凉的原野,他忽然意识到死后便是永远的孤独,永远的荒凉。

    他害怕了。

    在那天之后,他头一次尝出来竹君每次来带的茶是回甘悠久的金骏眉。

    姜泽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自嘲地笑了笑。真是太蠢了,收下那心法不练不就行了嘛,非要给自己找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