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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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真是,委屈我们苏小公子了”

    纪浔是整仪尉,隶属于銮仪卫,而銮仪卫又分设左、右、中、前、后,五大所,这之下又有诸如銮舆司和驯马司掌管皇帝的辇舆、五辂之设用,以及扇手司、弓矢司、旌节司等大大小小近十种专职分司,分别执掌京安内部的兵卫仪仗。说白了,就是分管不同队列的礼仪兵,而纪浔担任的整仪尉,便是统领这些部门的一个小头头,无外乎都是些在地方战场论了功行了赏,晋升到皇城里每日拿着丰厚的俸禄、穿着精致的衣服、还不用去打仗的兵。

    本就是一年到头除了祭祀大典平时没什么差事,纪浔也就不怎么来銮仪卫的兵坊。这日,却是许久来纪浔头一回进銮仪卫的大院。

    銮仪卫算上驯马司,大大小小有两千余兵士,其中很多都是纪乘渊手底下带出来的,跟着将军打胜仗立了战功,或是托了关系,便混进了京安。这些人大多数都因着纪将军的关系,对纪浔格外敬重,也从不惹是生非,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仗着战功,瞧不上纪浔这个连沙场都没见过的“主子”。其中,就以孙顺东最甚。

    这日,纪浔一来,便见兵士们三五成群的围坐在院内,有的赤着膊吃着肉端着碗喝酒,有的则一边投壶一边分拨在两边压钱下注,倒是吵吵嚷嚷,一帮素来在军营糙惯了的汉子此时不用打仗,纵是白日,也行起了沙场那套粗犷作风。

    院里散着酒气、汗味,伴着聒噪声有些扰耳,纪浔身旁的副使频频蹙着眉,纪浔倒是面不改色,背着手踱步走了进去。

    有人很快便注意到纪浔的到访,毕竟是白日正在当差,虽是没什么事做,可好歹上司来了,周围吵闹的声音便也渐渐淡了下来。却见院里的廊檐下,一个光着膀子正兴致勃勃投壶的壮汉却对状况视而不见,仍自顾自地投掷着,还不时高声招呼旁边的人:“哎,怎么不投了,快点快点,我还差最后一标,要是赢了,这赌注可就都归我了!”

    身旁有个身材较为瘦小的年轻兵士倒是穿戴整齐,瞟了瞟纪浔的眼色,伸手戳那壮汉的后背,却被壮汉一把甩开,还嚷嚷着:“别影响我发挥,当年在凉州,老子也称得上是百步穿杨!”说罢,便只听“咻!”的一声,标稳稳地进了投壶里,那男人则得意洋洋地蹲下来敛了投壶下压着的赌资,拿在手里“呸呸”啐了两声,似是在手里“洗了洗”碎银,便一股脑都塞进了口袋里。

    这壮汉便是孙顺东,曾在纪乘渊麾下做过几年兵,在射手营里是个小队长,五年前凉州大捷之后立了功,便调到了京安的銮仪卫。

    只见孙顺东起身,吊着眼睛瞪了一眼纪浔,又挂上笑,跟身旁那年轻小兵嗔道:“纪尉使来了怎不告诉我一声,人家是检查咱仪容仪表的头儿,我这光着膀子迎接多不合适啊!”说完,还自顾自地哈哈大笑了几声。

    转头又冲着纪浔阴阳怪气道:“您这堂堂六品大员,定是不会介意我们几个战场上下来的武夫平日取些乐子吧。”说着,便又迈着步子,哼哧哼哧走到了院中支着的桌椅旁,指着椅子道:“您也不经常来,咱这銮仪卫啊,就这待客之道,快请坐吧,当时在军营受了您父亲不少的照顾呢。哦对了,忘了您没去过凉州,别介意啊,纪、小、将、军!”一字一顿地加重了称谓,带着嘲讽和满满的不屑。

    纪浔只是眯了眯眼睛,伸手也比了个“请”的姿势,便抬步走向居中的一把木椅。对面的孙顺东见纪浔似是对他毕恭毕敬,便是扯过年轻小兵的袖子擦了擦一旁的椅子,纪浔还没落座,自己就一屁股倚在了椅子上。

    “这位便是驯马司的孙校尉吧,我虽告病有些时日,好歹也是陛下在五年前便亲封了这整仪尉,来銮仪卫,何故算作‘客’呢?”纪浔一手执着折扇,在另一只手上一下一下轻点着,说着,又抬头环视了一圈,眼神在那年轻小兵身上略一停留,便继续道:“许是多日未来,还劳烦诸位提点在下,这銮仪卫的章程,何时加上了‘白日饮酒’‘聚众赌博’‘衣履不整’这几项?”

    院子里本是站站坐坐、歪斜侧躺的众人,此时都默默直起了身子立在原地,默不做声。而倚在椅子上的孙顺东闻言也是脸瞬间就耷拉下来,嘴里无声地骂骂咧咧。

    却见纪浔站起了身,捡起廊檐下的一枚投标,拿在手里似是把玩着,边往外走,边悠然说道:“天气渐入秋,诸位,还是多披些衣服,莫要着凉了。”

    说罢,在众兵士的目送下,纪浔已走到院门口,却是回头微微笑了笑,抬手转了转手腕,“咻!”的一声,手中的标便不偏不移地正中投壶,力道有些重,标在壶里“哐啷啷”弹了两下,投壶便晃悠悠地倒在了地上,却见纪浔已经扬长而去了。

    一连几日,纪浔白日便都在銮仪卫的大院里度过。各司的兵士们自上次之后好似都有了些规矩,白日倒也都是衣着齐整地各司其职,饶是一贯的刺儿头孙顺东这几日也老实了不少,没事的时候,很少见他在院内闲逛。不过这仪卫兵的“职”属实是不多,大家没了事,纪浔便也默许众人凑在院子里三五成群的聊天扯皮。

    “你们这投壶都是怎么练的啊?我这箭倒是会射,就是投不准。”

    “无他,唯手熟尔。以前打仗的时候,到手的几批箭矢质量都不咋地,柄都受了潮,放久了拿起来就是断的,俺们几个没事就用断下来的半截箭头投着玩。”

    纪浔在一旁默默翻着这些年銮仪卫各司校尉的名单履历,听着身侧兵士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闻言便挑起了眉,“哦?你说箭矢易折?”

    “可不是嘛,那箭柄跟糟木头似的,拿起来还没架上弓呢,就断了。”刚刚说话的兵士抬头回纪浔。

    “你以前兵属何处?”纪浔又问。

    “三年前,在凉州和玉门关都待过。”那兵卫又答,似是好奇,又问,“尉使,你问这干啥?”

    纪浔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这段便算是过去了,也没人在意。

    苏叶这些日子查了不少甘州杨氏的线索,便去纪府找纪浔,问了一圈被告知人这几日都在銮仪卫,便拿着案簿登门造访。

    一脚踏进銮仪卫大门的时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苏叶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浑身不自在,尴尬地左右笑了笑,便一溜烟快步走到了纪浔身旁。

    天气已经没有盛夏时那么热了,纪浔此时正坐在院中,乘在一片树荫下,似是悠哉地不知翻阅着什么,身旁只候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矮个子小兵。他见苏叶过来,也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叫手下从旁边围坐着讲鬼故事的兵士屁股底下抢了把椅子,招呼苏叶坐下。

    苏叶刚一坐下便拿出案簿,准备开始讲起最近的发现,纪浔却是伸手过来,将翻开的案簿又合上,轻声细语道:“人多眼杂,回去再说。”

    苏叶心道回去也逮不着您这位大忙人的影,不然也不至于今日找到这来。纪浔却仍旧是不紧不慢,“来了,便坐下等会看戏吧。”

    苏叶面露狐疑之色,却听不一会,从里间传来一阵叫骂,声音似是长了脚,顺着回廊便来到了院里,是一个满脸横肉,看着就粗犷凶狠的男人。

    “姓纪的,你特么动了老子的东西?”苏叶见来人气汹汹吼道,余光却瞥到纪浔身侧那个年轻的兵士似是浑身一抖。

    纪浔只是抬眼,一脸无辜道:“孙校尉可是丢了什么?”又四下环顾着众人,“大家还不赶紧帮忙找找。”

    众人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情况吸引了目光,吵吵闹闹的院子顿时只剩一些窃窃私语之声。

    周围安静下来,眼前这位孙校尉也降下了音量,却是瞥见了坐在纪浔身侧的苏叶,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说纪尉使怎得这几日来得勤,原是大树下好乘凉,阴风里玩得花啊。”

    苏叶见此人来者不善地在自己身上不住上下打量,有些不快,却又听来人说道:“这又是哪个部的小文官啊?细皮嫩肉,这小脸摸上去手感定是极好的,早就听闻纪尉使那些风流韵事,确实是好眼光啊。”

    苏叶活了二十年也没人对自己这般羞辱,生生是气得握紧了拳头,却见身旁站着的小兵比自己抖得更厉害,更是咬牙切齿地盯着面前之人。

    纪浔一只手抚上苏叶握紧的拳头,稍微加重了力道,安抚着让苏叶定下心来。自己则是起身,缓缓走向孙顺东,边走边从袖袋里掏出一沓纸,抖了抖,“不知孙校尉丢的是不是这些东西?”

    苏叶只见那孙校尉看见纪浔手里的东西,突然面露凶光,猛地扑过去抢夺,却被纪浔一个闪身轻巧躲过。而纪浔则将那叠纸拿近了些,一字一句地念出上面的字:“通宝坊借据……哎?这上面怎么还有孙校尉的画押啊?用的还是銮仪卫的印。”

    孙顺东气急败坏,嚷嚷道:“你特么敢调查老子?!”便一个直拳就朝着纪浔的面门袭去,纪浔旋身撤步,拳头带风只扫过发梢,来人又是几个猛力地挥拳,却连纪浔的头发丝都没再碰到过。

    见奈何不了纪浔,孙顺东便转过头,恶狠狠丢下一句“不知道这京安的公子比起小倌来,味道如何?”便朝着苏叶这边突袭而来。

    纪浔见状,点地跃起的同时,朝着孙顺东的后背就是一脚,对方吃力,失去重心便向前栽去,却是一个翻滚的假动作,身体则顺势转向背后的纪浔,做出攻击的姿势。却是逮了个空,眼前哪里还有纪浔的身影,孙顺东心道不妙,便只觉脖颈间一丝贴肤的寒意,只见身后的纪浔手里横握一柄刺刀,利刃正对准他上下滚动的喉咙。

    纪浔的刀向前松了松,同时脚背踢向孙顺东的膝盖窝,高壮的男人便直接跪在了地上,而刀尖所指之处则换到了后脑。孙顺东也不知是疼得,还是被刀刃的寒气惊得,此时已是顺着额头滴下冷汗。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纪浔轻轻低下头伏在孙顺东耳畔沉声说道,随后又直起身看向苏叶。

    苏叶在孙顺东向她袭来的同时就料是躲也躲不过,只能闭上眼睛抱臂护头,却见身旁那个瘦小的兵士反应比她还快,抢先一步护在了她身前,却是也畏缩地蜷起了身体。于是,当苏叶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兵士正闭着眼睛弯腰俯身挡在她前面,手肘却缩起来不住地颤抖着。

    苏叶被挡住视线看不清局势,却只听打斗声平息了,便双手扶住小兵士的肩膀,语气镇定地对他说道:“没事了,谢谢你。”

    两人这才直起身来,看向面前的场景。只见纪浔正用刺刀抵在孙顺东身后,字字顿声:“銮仪卫驯马司校尉,孙顺东,嗜赌成性,滥用职权,公私不分”说罢,又抬眼望向院内众人,扬声问道:“理当如何?”

    却听下面传来小声的嘀咕:“理、理当处死……”

    “理当如何?”纪浔又高声问道。

    “理当处死!”下面有兵士应和。

    “不错,孙校尉,你还有什么辩解的吗?”纪浔低头斜睨着跪地之人,冷声问道。

    还没等孙顺东说话,周围几个年纪稍长的兵士便忍不住开口求情:“孙校尉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为国立功的兄弟啊!更是纪大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纪尉使,还望您网开一面”有人忍不住附和“是啊是啊!銮仪卫都是孙校尉的兄弟啊!”

    纪浔则幽幽道:“哦?诸位把他当兄弟,不知这孙校尉有没有拿诸位当兄弟啊?”说罢,却是回头看苏叶的方向。

    苏叶不解,只见身旁瘦小的兵士身影一顿,嘴里左右摩擦着后槽牙,一步一步朝着院中间走去。

    “我,銮仪卫驯马司一等兵,韩未,告发孙顺东。”只见小兵士一字一顿,扯着嗓子喊道,语毕,攥紧了拳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围观的兵士间不住发出惊呼和慨叹,苏叶也迟疑着抬头,只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韩未相较其他兵卫们都白净瘦弱不少的身躯上,竟大大小小布满了各式的新旧伤痕,其中一些关键位置还不乏几缕道不明的暧昧红痕。

    纪浔望向韩未,看不出表情,只是沉声对周围人道:“看来,这罪名还要再加一条‘媚上欺下,仗势欺人’。”

    此时跪在地上的孙顺东闻声,更是膝下一软,跪也跪不住,生生栽倒了下去。情况的发展出乎苏叶预料,自己今日一来,便赶上了这出大戏。

    只听纪浔冷冷道:“念在你过去的功劳,我可以留你一命。”光着膀子的韩未闻声抬眼望向纪浔,却听男人又居高临下地说道:“不过,有些东西就不必留了。”略一停顿,纪浔又转头吩咐已经目瞪口呆的众人道:“动他会脏了我的刀,你们把他抬到马厩,用铡刀把那二两腌臜废肉除了吧。”

    纪浔说罢便收起手里的利刃,朝苏叶的方向走去,刚转过身却又侧过头似是补充,“以后永远不许出现在京安,有多远滚多远。”

    纪浔回到苏叶身边,苏叶刚想问这事情经过,却见对方一只手放在她的脑袋上,用极轻的力道揉了揉,又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微微蹲下身,平视着苏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也没想到这脏东西会说出那种话,真是,委屈我们苏小公子了。”

    苏叶所有话都被憋在了嘴里,只是一言不发地看向纪浔,本来没什么的呀,怎么他说着说着,好像真的有点委屈了。

    纪浔见苏叶抿着嘴发愣,嗤笑了两下,便扶着她的肩膀坐回了椅子上,转而看向院子中间一直注视着他的瘦小兵卫,“韩未,以后你就是驯马所的校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