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难
光阴荏苒。
一晃十余年过去。
周阳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眉清目秀、明目皓齿的少年。
从周阳四岁起,周明安便依照道衍的嘱托,帮他请了一个私塾。
私塾的先生是苏州府有名的赵秀才。
赵秀才多年应试不第,便绝了这番念头,只在乡间教授学童略赚生活之资。
道衍法师自从离开妙智寺,先前两年间还经常使人回来探视。
后来差人带回一封信件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这也不是道衍薄情。
自从道衍当年进入皇宫为皇后超度,机缘之下结识四皇子燕王朱棣。
道衍的见识与学识深深折服了朱棣,无视身份地位与年龄的差异,将其引为知己。
自此,道衍便多居于燕王府内。
这期间,道衍还能经常差人去竹林村探视周阳的成长情况。
后来燕王将道衍安排至燕京,负责筹建新的燕王府。
燕京远在江北数千里路,那时再差人回竹林村就多有不便。
也就是从那时起,道衍差人送过书信和两百两银子过后,再也没有了信息。
但信中说等到周阳年满十四岁,将会差人把他带去燕京。
随着周阳一天天的长大,周明安越来越舍不得周阳的离开。
周阳、周灵同时抚养,一点别样的感觉没有,真真正正当成了自家的孩子。
这年六月里,酷暑天气。
屋外柳树上的知了都疲倦的没了声息。
赵秀才拿把躺椅在学堂外的柳树下歇了,一把扇子摇着摇着便入了梦乡。
周阳瞅着机会,合上书本,蹑手蹑脚的出了学堂。
来到了村外,周阳没有了羁缚,人便如脱缰的野马。
他急不可耐的往湖边奔去。
这个时刻泛舟湖面上,随处可拾捡菱角莲子,任凭自个大快朵颐之余,再扎进湖里享受水的冰凉,是人间至美的体验。
周阳在湖边解开一条小船,摇起橹便往湖中驶去。
行至岸边几十丈开外,周阳把船停在一片芦苇丛中间。
他一只手摘了一个饱满的莲蓬,另一只手搭着船舷垂在船外,任凭湖风吹着。
没用多久,一股倦意袭来,周阳眼皮低垂,眼看着就要睡着。
忽然,一阵船桨拨水的声音传来。
这个点通常是村民午休的时候,除了周阳这样偷偷从学堂跑出来的,湖里很少有人。
谁会在这个时候还留在湖里?
是跟自己一样顽皮的村童还是在湖里下网的村民?
周阳好奇心顿起。
可是芦苇丛长得太密,从他的位置看不到湖面方向。
正当他试图摇起船桨,将船从芦苇丛中驶出,来船的方向却传出一阵呜哩哇啦的说话声。
这是什么语言?
周阳一个字也听不懂。
说话声音越来越近,周阳不敢继续停在船上。
他悄悄的下到水里,往芦苇丛中间游去。
游过一片芦苇丛,眼前是一片茂密的荷叶。
周阳在里面躲了起来。
来人显然已经发现了周阳的小船。
他们在那里议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们继续摇着船往前行进。
从这个角度,周阳已经可以看清楚来人的样子。
那是一艘带蓬的渔船。
在前方甲板上一个人在揺橹,另外有五个人站在船头。
他们穿着宽大的衣服,腰间挂着一把长长的刀。
这竟然是倭寇。
周阳吓出一身冷汗。
他在学堂所学,除了儒家的四书五经,还有当初道衍留下的卷册。
这些卷册中有倭寇的画像。
他们特有的装扮让人很容易识别。
世上有倭寇并不稀奇,可在阳澄湖出现倭寇,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阳澄湖并不靠海,虽然有水道联通长江,可距离倭寇经常活动的区域还是非常遥远。
倭寇杀人放火劫掠,无恶不作,这是江浙地区每一个人对倭寇所拥有的印象。
看到真实的倭寇留在眼前,周阳心里紧张又害怕。
光天化日之下,倭寇在阳澄湖出现,他们是为了什么?
周阳只是一个孩子,历事不深,想不通倭寇突然出现的理由。
但有一点可以明确,他们在这里出现不会带来什么好事。
眼下倭寇的船只正在往湖边靠拢。
从那里上岸,不用走多久就可抵达竹林村。
想到此处,周阳心里一惊。
这个时辰,自己爹娘和灵妹子都在家里。
如果遭遇到倭寇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念及此处,周阳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千方百计阻止倭寇进入村子。
他用手拍打身边的水面。
巨大的声音惊动了正往岸边驶去的倭寇。
他们调转船头,往周阳藏身的位置驶来。
这几个倭寇原本是躲避海防官兵的追杀,沿长江逆流而上,又从长江的支流进入到阳澄湖地区。
沿海地区的村民经过多年骚扰抢掠,已经没有太大的油水。
这次几个漏网的倭寇误打误进入到内陆地区,为这里的美丽富饶所吸引,就存心神不知鬼不觉的干一票大的,然后全身而退。
巨大的水声让他们意识到已经暴露了行踪。
那自然不能留下活口。
不然这一趟白来了不说,或许几个人的小命也将断送在这里。
他们循着水声来到周阳刚才的藏身之地。
除了一个倒扣在水面上的巨大荷叶,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原来,周阳早就在倭寇来之前就已经躲往荷花丛的深处。
这个季节,荷叶挺立在水面上要将近一人高,在这样的环境里找人谈何容易。
倭寇们不死心。
他们挥舞砍刀清理面前的荷叶。
很快在他们面前就清理出巨大的一片水面。
水面上除了漂浮的破碎荷叶,又哪里有人。
倭寇站在船头上,东瞅西望,没有任何收获。
一个头目模样的倭寇喊了一声八嘎,便指挥着继续往岸边划去。
在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周阳,周阳在水中却把这帮倭寇看的清清楚楚。
如果任由这群人上岸,那自己家人,还有岸上的村民可就惨了。
这次周阳也不再躲避,从荷叶丛里游了出来。
这群倭寇看到周阳只是一个孩子,也不惧怕,摇船靠上来。
周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露出水面时,已经距离刚才的位置有几十米远。
倭寇们摇着船在后面追赶着他。
毕竟年龄小体力不足,没用多久,周阳便被捉到了船上。
船上的倭寇个个凶神恶煞般的盯着周阳。
一个又矮又胖的倭寇对一个戴着斗笠的倭寇说道,“石岛大人,这顽童小小年纪,竟然如此狡猾嚣张。宰了算了。”
说完,拿着倭刀仗势欲劈下来。
这个叫石岛的倭寇抬手一拦,“且慢,板野君。我们对于此地人生地不熟。正好可以通过他来询问。”
石岛友好的摸着周阳的脑袋,用流畅的汉语低声问道:“小孩,你不要怕。告诉我,这岸上是什么地方。岸上可否有军士驻扎。”
周阳听他问起军士的情况,猜测出他们应该是害怕被遇到。
不然,总不能六个倭寇深入内地,就是为了探寻朝廷军队的驻地所在。
周阳装着害怕的样子,用手指着灵山的方向,战战兢兢的说道:“此山名为囤山。囤字的意思你懂吗?就是聚集,驻扎的意思。这山上常年驻扎上百人的军士,一是为防湖盗,二是为朝廷筹备河鲜水产。这个时刻,有二三十名军士正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喝酒。我就是被他们差遣来弄点湖鲜什么的给他们下酒的。不知道你们六位勇士从何而来。现在正好前去同他们结识结识。他们都是性情豪爽的痛快人。最爱交朋友。”
在倭国,教育落后,很少有孩童在这个年纪得到正规的教育,而像周阳这样从四岁起就开始接受诸子百家教育的,更不可能存在。
石岛相信,这样一个小孩子断然捏造不出来这种谎言。
他相信了周阳所说的岛上有军士驻扎。
石岛把周阳的话告诉了其他倭寇。
刚才要砍周阳的板野暗道幸运,幸亏没鲁莽的动手,不然几个人上岸,遇到大军那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看到倭寇犹豫不决的样子,周阳继续鼓动,“这山上带队的曹将军跟我很熟,我得喊他一声大叔。看你们一身装扮,应该也是行伍之人。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的。让曹大叔请你们喝酒”。
石岛尴尬的看着岸边方向,怎敢应承。
他说道:“山上我们就不去了。我们这次前来,主要就是来游玩和采购的。小孩,你告诉我们除了这里,这湖周围哪里还有富庶的村庄人家。”
采购?
周阳心里暗笑一声。
鬼才相信你们是过来采购的。
他想起湖对面一条河流的入口处,那边沼泽遍布。
当然,那边也没有村落,人烟非常稀少。
周阳装着很为难的样子。
他挠着头说道,“富庶的村庄有倒是有,就是距离有点远。那里也没有什么军士驻扎,恐怕治安不太好。”
石岛一听大喜,心里想,老子要去的就是没有军士驻扎的地方,治安不好那就再好不过,正好可以乱上加乱。
他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周阳的手里,高兴的说道:“小孩你给我们带路。这些钱是赏你的。等到了地方,我再给你钱买糖吃。”
周阳装着很不情愿的样子说道:“我现在是出来帮曹大叔弄湖鲜的,拖延时间太久,曹大叔会生气的。他要是生气了,最爱用树枝打人屁股。”
石岛哈哈大笑,“不怕不怕,有我呢,回头要是他打你,我给你辩解。”
周阳脸上写满了无奈,他似乎做出最后的决定,牙齿一咬就答应了石岛的要求。
从目前的地点到周阳的目的地将近有几十里距离。
在途中,周阳内心不停的期盼,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并且上岸报官。
可大中午湖面上无遮无挡,大家都在岸上安歇,走了一大半路程了愣是没有遇到一只船。
眼看着快到地点了,周阳心里暗暗叫苦。
如果上岸后他们发现自己带着过来的地方只是不毛之地,还不一定会如何处置自己。
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机会逃脱。
可眼前的情况对他不是很有利。
在湖的北岸,芦苇莲藕茂密,如果趁机逃脱,或许还有脱身的可能。
在湖的南岸,特别是靠近河流入湖口的位置,并没有莲藕生长,连芦苇也长得稀稀拉拉。
这样的地形,想从倭寇手里逃脱那是异想天开了。
路总是要走到尽头的。
再往前,就到了周阳所说的地方。
从这里已经很清楚的可以看到一条河流与湖面在此相交。
在河流的两边,是大片的沼泽。
这沼泽地形,周阳知道。
石岛他们却不了解。
从外观上看,就如同一片潮湿的土地长满杂草一般。
发现不了沼泽,并不意味着就能看到繁华的市镇村庄。
看着前方并不像有人家的样子,板野一把拽起周阳的衣领,恶狠狠的说道:“小孩大大的狡猾,前面哪里有什么村庄人家,快说,是怎么回事?”
周阳也听不懂板野说什么,但知道必然没什么好话。
他用手用力掰着板野的手,看着石岛说道:“看到那边的一片山坡没有,翻过那片山坡,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把你们带过来,到了那里以后,你得买很多好吃的送给我。”
周阳说着嘴角就流出口水,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看着周阳的样子,石岛丝毫不怀疑他的话有假。
他把周阳推到跟前说道:“你在前面带路。”
周阳听话的下了船,向着沼泽走去。
石岛也不怀疑事情有异。
带着几个倭寇跟在他的身后。
周阳很了解这片沼泽。
因为这里生长着一种叫水獭的动物。
他经常过来捕捉。
对他来说,沼泽虽然有危险但只要小心点,问题不是很大。
但对于不了解这片沼泽的人来讲,危险太大了。
有些地方,足以承受周阳的体重,但是对成年人那就难说。
果不其然,走了一会以后,有个倭寇就陷进淤泥里。
人下沉的很快,一会功夫淤泥就到了腰间。
他旁边的几个倭寇赶紧伸手去救人,结果也跟着陷了进去。
四个倭寇手就这样拉着手在淤泥里沉陷。
看到同伴遇险,石岛和板野也欲上前施救。
周阳毕竟年龄还小,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他喊道:“住手,你们是想跟这几个人同样的后果吗?”
周阳的话吓住了石岛。
他赶紧收回伸出去的手臂。
看着在淤泥里挣扎的同伴,石岛痛苦的问周阳:“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小孩,你是不是故意把我们领到这里来的?”
周阳赶紧否认:“我跟你们无冤无仇,怎么会存心害你们?要真的害你们,刚才我不提醒你,你也就跟着他们一起陷进淤泥里了。”
石岛一想也对,这样小的孩子,天真无邪,怎么会有恶念呢。
他们眼睁睁看着淤泥没过了四个同伴的头顶却束手无策。
周阳装着很难过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石岛这会聪明起来。
他喊停了周阳。
原本自己队伍有六个人,以他们的身手,打家劫舍问题不大。
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刚刚失去四个人,只剩下两个人,再按照先前的计划行动,那就相当于去送命了。
周阳很不情愿地说道:“翻过那个岭就到市镇了。你可是答应了我给我买很多好吃的。咱们不快点赶路,你停下来干什么呢?”
石岛不愿意在孩子眼里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可再往前走他也确实不敢了。
他摆摆手,“我们不去了。钱都在死去的那几个人身上。小孩,我不能带你去买东西了。”
周阳显得很失望。
他说道:“既然你们不能给我买东西,那就让我回家吧。曹大叔还等着我给他们带湖鲜回去呢。”
石岛倒也痛快,嘴上答应了周阳的要求。
现在的结果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他考虑过被兵士活捉处死,或者抢劫时被人趁乱打死,可几个同伴竟然陷入了沼泽而死,真是太意外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保命,发财倒是其次的事情。
他们的着装太显眼,眼下躲在湖里是一条万全之策。
于是石岛又驾船回到了湖里。
这时周阳吵着要回去,石岛左右为难。
他想过一刀杀了他,却担心周阳的家人因为孩子没有回家而发动大批人来湖里寻找。
那样自己很可能暴露行迹。
可这样放他回去,万一他无心说漏了嘴,自己一样有危险。
就在石岛犹豫不决的时候,从远处传来声音:“阳儿,你在哪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边还在犹豫着如何处理周阳,那边人家已经找上门来。
石岛生怕来人发现他们,他一把抓起周阳扔在船舱,然后让板野加快速度离开。
湖里是待不下去了,那就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吧。
就这样,石岛放弃了抢劫的念头,驱船落荒而逃。
等他们的船到达湖泊下游联通长江的水道,天色已经暗了。
夜色让石岛不再顾忌被发现的危险,他们一口气把船划到了长江里。
他们安全了,周阳可就惨了。
他原本只是想到阳澄湖里玩耍,可这下竟然被带到长江。
现在石岛也不再强制周阳呆在船舱。
周阳走上甲板,看着周围宽阔的江面,他向石岛苦苦哀求:“将军大人,求求你把我放回去吧。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
石岛原本只是为了自身安全,一直没敢放掉周阳。
现在这一趟行程抢劫的目的没有达到,他心里有了新的想法,既然钱财没有得到,把这个孩子带回去做个佣人也算是一个收获。
石岛丝毫不理会周阳的哀求,他抱着双臂看着前方。
这个时间,朝廷的军队应该已经歇息,只要过了前面的长江口,他们人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