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会梳女子发饰吗？”千玫不得不说即使绑上灵纱，依旧不影响她出尘高贵的模样。

    她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人觉得一切都需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似的。

    可惜，林珏是个意外。

    “也许公主的手也废了。”林珏完全没理她，转身便要出门。

    “不是，我，真的不会。”千玫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对吧，不然你不会问我是谁？我确实不会。”

    千玫将手里的梳子往他的方向递了递，看起来有些无助。

    “真稀奇，公主可以临危不惧与臣对峙，甚至可以将臣戏耍，却在这种小事上犯了难，您可真是让臣费解呢。”林珏看着她，并没有接过她递过来的求救信号。

    千玫说道：“你可真是个冷心冷肺的家伙。”

    “恭喜您，又进一步的认识了微臣的真实面目。”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嘲讽。

    毕竟总是想要探索他人面目的人，本身就带着无关的无礼行为，任谁也会感到不爽。

    不过自愿和低头本就有很大的不同，不是吗？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林珏自愿的，也许是从未有过这样贴入他灵魂的交流，也许是他太过于孤独，总之他被诱惑了。

    而她，成功了，成功地将他引诱下了，在这个从未打碎自己面具的神明身上，她做了其他人从未做过的事情。

    她想看见他的黑暗，她想看见他隐藏在深处的悲哀。

    众人都希望神明是他们的救世主，而一个救世主是没有任何弱点的，是完美的，是强大的，这才是身为一个神明的标准。

    众人才会承认他是神明。

    可这真的是他吗？

    带上完美的面具，日复一日的做着另一个自己，曾经崇拜渴望的强大如今成为了他的枷锁。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已经忘记了。

    他接过梳子，千玫稳操胜券般的笑了。

    她就知道的。

    这个人总是会让人感到难以靠近，是一个只能受到万众敬仰的光明，不可亵渎的存在。

    玉华国的男女老少敬他爱他，却鲜少有人走近他。

    他是有温度的。

    千玫感受到了，他不仅仅是光明更是黑夜中挣扎的月光和萤火，他需要被触摸，他是活生生的人，而非神。

    那有力的心跳和温暖的灵魂都在诉说着他的真实，可是没有人静下来聆听最真实的他，人们只想要不断的获取。

    安全感、兴荣、昌盛、富足，只要不断给众人带来这些，无论是谁都可以。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很寂寞的。

    因为你失去了一些本属于自己的力量，你被不断的掏取、要求，你必须做到一个完美的形象和价值，否则等待的就是瞬间的颠覆。

    很可怕不是吗？

    不过他看起来乐在其中，甚至享受这种人性如同走钢丝般的危险快感。

    梳子轻柔的划过头皮。

    千玫闭上了眼睛，他很温柔，只是他不能真正的温柔。

    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尖刺，那么你将无法存活，温柔在这里不值一提，甚至是一种无能和弱小，他面对众人所展现的温柔是客气而疏离的。

    那是一种虚假的反应，一种无所寄托的无助，千玫心想道。

    “很温柔。”她轻轻的说道。

    静谧的空间里，林珏的手不经意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手中的动作。

    “因为你很脆弱。”他依旧嘴上不饶人，手上依旧轻柔，毕竟少女的头发如此不堪一握般柔软。

    “是的，其实我很脆弱，但我却也很强大，从某方面来说，对吗？”她笑道。

    “那么我的温柔也许也是一种你自以为是的想象罢了。”他为她插上发簪，如此美艳动人。

    院子里的小狐狸追逐着蝴蝶，结果蝴蝶停留在它的鼻尖之上，让它打了一个喷嚏。

    “不，那是一种真实而有力的存在，只是你从不肯面对它。”千玫看着梳妆后的自己，真的很好看。

    他为她所梳的发饰看起来明艳大气，一点也不似原先那般普通。

    “那你呢？”林珏不知为何，总想要将她那双利齿给合上，这样她就无法再说下去了。

    但是他忍住了。

    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问题，怨不得旁人。

    “我？我此时就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废物，一个不得宠的玉华国公主罢了。”她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并没有一丝矫情的神态。

    “你的从前。”他说道。

    “啊，那么我的一切便不知从何说起了，也许我比你面临更多的、不可知的自我。”她站起身来，面向林珏。

    君臣间的称呼早已改变。

    二人本就不属于这里，所以一时也忘记了这场游戏的规则。

    “你完全燃起了我的兴趣。”

    “我想，我也是，走吧，亲爱的国师大人。”

    狐狸看着二人，看来他们彼此“互诉衷肠”的环节已经结束了，它优雅地跑到千玫身旁，跟着主人走向阳光里。

    马车里，千玫看着驾车的车夫，不禁感到汗颜，林珏这是从哪里找来的仆人，怎么如此英俊逼人。

    虽不比林珏，可是这做车夫未免也太格格不入了吧。

    黑豹哪管她的想法，自家主子在后面，他万不敢有探测之心啊。

    “如果一个人的灵魂伟大，即使世俗成为了捆绑他的幻象，这个人也一定能够活出自我，冲破牢笼。”林珏突然开口说道，语气沉稳，可是他却没有看千玫一眼，而是闭眼小休。

    甚至可以说是懒得睁眼。

    “可是……”千玫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心口似堵住了什么一般难受。

    “除非他不相信自己。”林珏睁开了双眼，看向千玫，再次重复道：“除非他不相信自己，所以就无法向上生长。”

    “我不确定，我对于自我的信任总是阶段性的，也许听起来和可笑，但这确是事实。”她抿了抿嘴，继续说道：“从前我拥有一切，我总是能够轻松的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因为我在我本是的状态里。”

    千玫不确定他是否听得懂，但她就是心里不太痛快，也许被他的话语刺激到了某处也说不定。

    “后来我来到这里，失去了一切，至少现实确实是这样，但不代表我真的失去了一切，我还是我，这一点依旧没有变。”

    脚边蜷缩的狐狸微微抬起来眼睛，接着又慵懒地闭上了双眼，柔软的睡去。

    她决定不管自己的思路，一股脑全部倒出来再说。

    “只是我发现一切都再也没有那般轻松了，我不知道怎么去做，怎么掌控，我很想信任自己，我内心的挣扎总是来回颠簸，我知道不信任自我完全没有任何好处，可是当一个人接连失败时总难免会自我怀疑，看不到尽头时，难免悲伤无助。”千玫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再也毫无力量可言。

    车厢里一时有些静谧，谁也没有说话。

    千玫再次开口了：“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所做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是想做，便去做了，有时磕的头破血流，但仍然想要去做。”

    “世人会觉得我很愚蠢，有时候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我很相信自己、无比信任自己，可是现在呢？我很想相信自己真的无法突破，我的人生再也没有尽头，我很想相信所有人告诉我的，我只是一个玉华国的废物公主，这样也许我的人生就可以轻松一些。可我知道我不是，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那是那些无知者的枷锁，我可以活出真正的自我，我的身体里拥有无限的潜能，我可以冲破那些枷锁。若见过黎明，便再也无法忍受黑暗与长眠，只是我该怎么做？我真的能够做到吗？人最怕的就是你见过山峰，越过沟壑，可是一切从头来过时，你却又开始摇摆不定，左右怀疑。”千玫语气很悲伤。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明明以前比这痛苦万千的事情她也走过来了，可这简单的失去力量便叫她慌乱无比，开始怀疑。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她不清楚，不明白，她想让人来救救她，可她也清醒的知道，力量是从她身上展现的，如果自己无法突破，谁来都没用。

    “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也有一颗伟大而深邃的灵魂。”林珏只是回答了这一句，便再也没有了回复。

    可千玫却愣住了，她反复咀嚼这句话语，什么意思？可它却又精准地戳进了她的灵魂里。

    她不明白，这和她说的话语有关系吗？

    小狐狸这时开口了，它已经变成了一只普通狐狸的模样，橘红色的毛发让它普通且可爱。

    “不必自轻自贱。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哪怕失去自我的力量，但是你的灵魂依旧有力，你还是你，不曾改变。世俗从来都不是你的枷锁，你不必一味地追求和众人一样的力量，你有独属于你的能力，你也许可以换一种形式让它们出来。不一定是灵力神力或是什么未知的，而只是尽你所能而使用的力量，想想你现在有什么，身为一个平凡又普通的人，却有着无比高贵灵魂的人，你能做些什么？”小狐狸解释道。

    千玫顿时开窍了。

    只要再往上，管他什么力量，仅仅从手边开始便是强大。

    而她现在唯一拥有的力量？

    身体！身体现在是她唯一的力量源泉，她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身体了。

    她想她明白了。

    她以为自己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可她依旧不甘。

    那么就彻底一点，她根本不想接受这么个废物的名号。她要用尽她所能活出自我，哪怕和众人殊途同归。

    “我会帮你救出你的母亲，你再也不必回去了，从今以后，那个玉华国的废柴公主就已经彻底死了。”林珏闭上的双眼藏着太多的情感，但是他不想睁开，这样他就不必面对这个心软的自己了。

    太像了，他们之间太像了。

    他睁开双眼，眼神冰凉冷酷，“停车，送她回去。”

    千玫惊愕地看着国师，不明白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是想把自己扔进那个险恶而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吗？

    为什么？……

    小狐狸蹭了蹭林珏的脚踝，它很高兴他能够帮助她。

    马车停了下来，黑豹表情依旧一成不变，只是内心惊涛骇浪，“主人，那您呢？”

    林珏没说话，黑豹知道自己多嘴了，自己只有执行命令，没有任何质疑主人的权利。

    “遵命。”他将马车稳稳停靠在一边。

    林珏起身，精致的长袍划过她的手背，千玫下意识的拉住他的衣服，两人都没说话。

    也许太多话想说反而不知从哪句话说明。

    “别想太多，只是把你送进宫里，怕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要连累我。”林珏将衣袖抽来，下了马车。

    千玫咬紧的牙齿忍不住发出咯吱声，这个人真是长着让人安心的面庞，藏着让人无比扎心的嘴。

    马车咯哒咯哒地走着，调转了方向，千玫看着街上早已没有了林珏的身影，她的表情怅然若失。

    她也说不明白这种感受，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终于尝到了命格绑定的真实感。

    她终于不再是孤独一人了，再也不用咬牙强撑了，这个人总有让人安心的魔法，他摸到了她命运的脉搏，并且轻柔的守护着它的感觉。

    明明迄今为止，他都没有对自己好言相待，但是千玫就是知道那种深层的真实感。

    绝对不是自作多情、幻想出来的，她对于万物的感知是很细微的，这是她灵魂永不可磨灭的印记。

    “你的心声太大了，我说过，别自作多情，这一步只是因为完全没有必要，我可不想劳神费心地守护着你的安危。”他冷淡的语气在她心间响起，就像是从千玫体内生出来的话语。

    这让千玫吓了一跳。

    她无赖地回道：“那你也帮了我！”说完不自觉勾起了一抹轻松的笑意。

    林珏摇了摇头，他并不是在帮她，他帮的是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也曾日夜不断怀疑的自己。

    那个需要有人在他需要的时候能为他开辟一条道路出来的自己。

    可惜…从未有过，他眼中清明而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