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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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烧子篇 其一 带来勇气的面具

    乾歌城城南,贫民区。

    没有人能想到,前些天震惊朝野的刺杀事件的主角,此刻就静静躺在这里的一条臭水沟里。

    也没人会在意,因为此刻他只是一个面具。

    样式有些类似乾元王朝西南地区数百年前曾兴起过的“变脸”流派的面具,是一个哭丧脸的神情,边角有些磨损了,一看就很破旧。

    面具眼角有一颗大得像个疖子的泪痣。

    名声遐迩的顶级刺客,有着“七星毒蝰”之称的姬奎,选择了将自己炼制成一件秘宝。

    他是个疯子,被命运逼到穷途末路的疯子。

    出生年月不详,人们只知姬奎出生在号称无序之地的泽国,无序之地中的无序之地德良街,是个卑贱的海陆混血,长着丑陋的发育不全的尾巴,也不能说是尾巴,因为那上面长着的是一颗三角形的毒蛇头。

    海陆两国人若是生有后代,十有八九是类似姬奎这般的畸形身体,他那“七星毒蝰”的别称也由此而来。

    他生来就丑陋,除了那条仿佛时刻准备择人而噬的蛇尾,眼角还有一颗难看的泪痣,呈牙状,色泽深黑。

    早年曾有人因此耻笑过他,姬奎表面上不甚在意,其实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后来就再也找不到那些嘲笑过他的人了。

    姬奎因一场悲惨的强迫行为而降生,母亲也是个狠角色,趁着施暴者熟睡,杀死他卷走财物扬长而去。

    他一出生,母亲就因为眼角那颗大得过分的泪痣厌恶他,后来太穷太饿,母亲终于决定将这个不讨喜的孩子煮了吃掉,结果却被察觉到危险的蛇头尾巴咬了一口,于是他当场成为孤儿。

    最后是被当地的帮会收养的,打算养大后当个奴隶使唤,是灵力觉醒改变了他的命运。

    泽国虽然混乱却也隐藏着无数机遇,姬奎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连恶棍也要唾弃的道德准则生存了下来,并且成长了起来。

    别人对他有恩他不一定放在心上,有仇那他就必定日复一日的记在心里,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分悄悄捧出来反复咀嚼。

    即便是成为了一流的赏金猎人,他也是最臭名昭著的那一拨,姬奎从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事后你们又抓不住人,那我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二次海陆战争,许多厉害角色名扬五洲七海,姬奎自然也在当中,

    完成悬赏后反杀雇主这等惊世骇俗之事,其实在那一瞬间只是他临时起意,他不是个喜欢分析利弊影响的人,既然那位上将在黑市也有极高的花红,那就顺手取了他性命。

    他拎着上将血淋淋的人头去兑换第二笔赏金,时隔不过短短几天。兹事太过体大,即便是黑市发布悬赏的中间商的中间商,也毫不犹豫选择在完成交易后的第一时间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只是这件事带来的后果的确是他没想到的,泽国的刺客圈子几乎被犁了一遍,就连许多徘徊于边缘的人物都没能在两大国的怒火中保住自己的生命,最后似乎是天下三绝之一的“蛊王”出面,和一些紧要人物达成了某种利益交换之后才得以平息。

    而姬奎本人,虽然几度从围剿中逃脱出来,他那遍体鳞伤的身体也已是强弩之末了。

    于是在那个雪夜,他赌上了自己不择手段攫取的所有的财富,凑齐各种极罕见的材料,又放弃了已臻上境的修为,找到恶魄海之滨的一个享誉天下的秘宝大师,请求他将自己练成自己设想的一件秘宝。

    他对新练成的宝物等第、品质全无要求,他只要自己能继续活下去,最好是伴随着无尽的时间传遍天下人之手,一代又一代,等到连“姬奎”这个名字都被遗忘的那天,他期待着自己的灵魂获得永生。

    大师在练宝这方面的造诣着实高深,他笑着说:

    “好啊!你就黏连在人心的黑暗面生存下去吧,这才是真正流传百世永不凋零的东西啊!”

    于是这个面具就这样诞生了。

    完成了这辈子最伟大作品的秘宝大师已经死透了,练成的瞬间就被灭口了。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走出练宝室,那个连照彻大洋深处的阳光都无法透进来的练宝室,于他而言,朝闻道夕可死矣。

    练成一段时日后姬奎也曾想过,这件秘宝如果按照俗世的等阶划分,会是什么档次。

    他结合自己过往丰富的经验想了很久,应该隶属于天地玄黄中,地阶顶级的层次。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阻止着,没让自己将自己划分到天阶的层次去。

    他下意识的就觉得应该是还不配。

    这是一件极其不详的秘宝。

    这件秘宝有了身为上境修士的姬奎作为器灵,毫无疑问是具备很高的位格的,它并没有过于花哨的功能和本领,唯一的能力便是“交换”。

    每一任主人都可以和面具进行“交换”,可以得到的馈赠包括但不限于美貌、知识和强大的战力,所需交换的内容只有一种,那就是——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主人会一直处于沉眠状态,无论躯体还是灵魂都会失去对外界的所有感官,此时此刻的面具是摘不下来的,而面具持有者的身体,则交由面具来掌管。

    对其的限制就是:在主人沉眠的时候,面具必须完全按照其嘱托和吩咐行事。

    ——这就是姬奎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的办法。

    如果从面具那里得到足以应付一场考试的知识和能力,需要给予三天的时间。

    如果从面具那里得到了一副倾倒众生的容颜,需要给予三年的时间。

    如果戴上面具,依靠面具的力量击杀强敌,那么视对手的强弱,需要给出一天到一辈子的时间来完成交换。

    姬奎的灵魂就这样寄居在这张酷似他原本面庞的面具上,辗转于一个个不同的主人手上,时间长一点的能待上十年八年,最短的甚至只有一两天。

    在每一位新的主人得到它的时候,他的态度都是极尽谦卑,屈躬逢迎,极尽谄媚之能事,等到把主人哄得心花怒放,开始和他交易一些内容的时候才图穷匕见。

    它会想方设法引诱着主人去完成难度极大的事情,然后付出漫长的时间作为高昂的代价,在这些时间里,他会顶替主人的身份,不着痕迹地做一些事情,布置一些手脚,等到主人醒来,又会一步步落入它的圈套,不断交易更多的时间。

    到最后他们会发现,一辈子这么长的时间,都被这张小小的面具拿光了。

    ——“不,是他们自己用完的。”面具里,姬奎的灵魂如是想着。

    在这一次次和不同种族,不同身份,不同修为的主人的邂逅中,姬奎简直要爱死这种将主人的亲友、主人的事业乃至主人的人生玩弄于鼓掌的感觉了。

    依靠着自己过去的经验和精准的把控,他总是能全身而退,服侍着这些或傲慢或胆怯,或仁慈或贪婪的形形色色的人,每一段经历就像一次游戏的重启,让他沉醉当中,欣喜不已!

    不过这一次,他有点玩脱了。

    这些年来,他利用雇主们交易给他的“时间”,重新构筑起了自己的人脉关系网,重新有了自己的财富和资源,尽管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了,可那切实感受到的放纵和快乐,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越是高阶的秘宝,越需要自己的“锚”,这种“活着”的感觉,正是使得这张面具能一直存于这世上的锚。

    所以他再度点燃自己疯狂的血液,从不知名的人物那里接下了刺杀乾元皇帝的委托。

    尽管报酬十分丰厚,可刺杀一国之君这种任务,放眼这世上,有能力也有胆魄敢接的确实不多,姬奎就是这么一号人物。

    它用掉了最喜欢的一个“玩偶”,他是这样称呼那些将自己一辈子都抵押给了它的曾经的主人们。

    他还是低估了皇帝身边世代守护的“戒律金刚”的威能,尽管逃脱了出来,那声佛号依旧久久萦绕在玩偶的身体内部,萦绕在操控玩偶的面具器灵,也就是姬奎自己的魂魄深处。

    这个没有星光的深夜,他眼见着这具身体一点点崩溃成飞灰,面具本身也变得破败不堪,“当啷”一声跌落在北城的街边。

    “等下随便找个人敷衍一下,实现他几个愿望,等吃掉这个灵魂恢复点力量就赶紧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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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子出生在乾歌城的北城,这里是整座城人口最密集、劳动力最廉价、最混乱的区域。

    她有一个极其尖酸刻薄,对待弟弟比对待自己好过千百倍的奶奶、一个懒惰无为,整天打骂自己,满口粗鄙之语的父亲、一个表面憨傻可爱,背地里专门对自己使坏水的弟弟。

    和一个勤劳能干,爱护自己的母亲。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鹅蛋脸,长睫毛,和一双水灵的桃花眼随着年龄的增长,勾勒得越发精致如画。

    她十岁那年,酒醉的父亲斜枕着醉醺醺的夜色回家,在门口见着女儿却没认出来,胡言乱语的吐出一堆下流的调戏话,被母亲听见后,这个逆来顺受不敢有半句怨言的女人,终于做了一件在她看来十分“出格”的事情。

    她开始每天往烧子脸上抹煤灰了,还把她头发剪得很短,弄得乱糟糟的,像男孩更胜过像女孩。

    母亲还反复叮嘱她,一定不要将这幅装扮从脸上弄走。

    “就像戴了个面具似的,活得真累啊!”烧子心想。

    不过也好,凭着这副混不吝的打扮,烧子开始有了勇气,在街边被小混混勒索的时候,她抄起路边的石块砰的一声给对方开了瓢。

    “真是畅快啊,要是能有更多的勇气就好了。”烧子心想,她有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但她目前全部的勇气加起来都做不到。

    她想揍自己的父亲很久了,不是小打小闹,是真正往死里揍那种。

    为了养活这个家,有着一手不错绣工的母亲每天不得不承担起牲口般的工作量,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时不时还会被父亲抢去赌博。

    烧子怎么也忘不掉那一次,母亲曾有一次为了保住怀里的钱,被父亲从中午打到黄昏,打到咳血,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事后母亲抚着自己的脸说道:“对不起,妈妈只能下次再给你买新衣服了。”

    那一刻烧子的血液前所未有的沸腾,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涌动的力量在四肢百骸狂暴的奔走,叫嚣着要发泄,要锤烂那个男人的头颅,敲碎他的骨头,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平息她心中的怒火。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女人边拭血边笑着和自己道歉的怒火,她明明能阻止却不敢迈动步伐的怒火,她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懦弱畏惧的怒火。

    其实她一直都明白,自己很强,在无人的地方,她曾经一拳就打死过一条个头不比她小多少的野狗,她能轻松就举起家里笨重的织布机,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帮母亲做点体力活。

    烧子明白,她缺的就是那么点勇气,去反抗生活的勇气。

    所以当她改头换面,一下就将这个一直欺负自己的小混混撂倒在地的时候,她就像是忽然发掘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似的。

    她开始尝试着给自己更换不同的着装和打扮,但很遗憾的是,这些都没法带给她像上次那样的心理突破,一是因为她能换的衣服少得可怜,二是因为无论她往自己脸上抹多少煤灰,也无法再让自己的形象发生如之前那般质的变化。

    烧子觉得自己很可悲,明明力量是自己的,长久以来的循规蹈矩和逆来顺受却像是锁链一般捆缚住了手脚,好不容易找到能短暂打开它的钥匙,却如星夜里的萤火一样眨眼即逝。

    要是有能让自己自由改变形象的神器物品就好了,神啊,真希望您可以聆听您虔诚的信徒的祷告,满足我这个卑微的愿望吧!

    烧子每天夜里都会这样祈祷,却从未得到回应,但她丝毫不气馁,因为在这近乎绝望的生活里,她也只能抓住这一点点念想了。

    直到那个午后,她在街边的沟里,见到一个咋一看去不起眼,实则做工精致考究的面具,面具眼角有一颗牙状的泪痣。

    烧子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