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得换个名字了,少年
夏夜静谧如浆,轻声的虫鸣与匆匆掠过的野猫,都荡不起那一潭睡沉了的夜。星光寂寥,在这北方的天空,除了雾霾就只剩下阴沉阴沉的脸,跟整个城市的人都欠了它八百块钱似的。
一处老居民楼,看门的大爷斜斜的躺在竹椅上面,帽子也歪斜着扣在白发凌乱的脑袋上,皱纹遍布的手掌,指间燃尽了的烟头,倔强的支撑着那一段烟灰不掉。
无风无浪的季节,总是安稳的让人忘记生命意义,仿佛都被白日烈阳灼干了心,干巴巴的只剩下机械无趣的生息劳作。
突然从街上来了一阵风,忽悠一下到处乱蹿,又打着旋消失。
“嘭”如果一切物质的坠落都有声音的话,那么轻若无重的烟灰坠落,与怀着满腔委屈的生命坠落,哪个又更有回声呢?
烟灰虽轻,但对那些认为重要的人来说,足以惊醒梦中人。
大爷哼哼呼呼的醒来,抹了把脸,看了看手里早已熄灭的烟头,嘟囔了几句,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是到了该转悠转悠的时间了。
夜深人静,却有人无心睡眠。
阚功,套着一身廉价背心短裤,光着脚坐在床边,面前的书桌上干净的吓人。
即使他是有着些微的洁癖,把自己只能勉强塞下一张小床一张书桌的卧室打理的整洁无异味,但是此刻本来堆满高中两年来所有练习题和书本的桌子上,竟空无一物。
这对于一个正值将迈入高三,开启冲刺小霸王状态的学生来说,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哪怕最顽皮最不好学的学生,也会把自己的课桌和书包装饰的像将要奔赴远行的旅人一样满满当当。
三室两厅的房间都关着灯,阚功就着立在床头上窗外的月光,不知在干嘛,勾着背攥着手,静的就像一块风干的雕塑。
三楼的层高,貌似没有太大的生命危险,当然健康危险还是很高的。
一束灯光突然跳进屋里的白墙上,大大咧咧晃动着,惨淡的光划过惨白的墙,又哗啦一下,像一个巴掌,不礼貌的扇过了一个更加惨白的面庞。
楼下的大爷叼着烟,打着哈欠履职尽责转大圈,却不知他已经挽救了一个心肺俱裂的生命。
“呼”阚功深深地呼了口气,好家伙,这个背阴的屋里总算有了口阳气。
他摊开手,一张卷曲的照片被他蹂躏的皱皱巴巴的已经没有了保存价值。
上面的人有三个。“爸爸妈妈和我”,几个歪歪扭扭的水彩笔写上的字已经随着褶皱断裂开来。
那个隐约还能看得出样子的小男孩,正咧着嘴,哈哈大笑着,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仿佛在爸爸妈妈的怀抱里,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直到有了另一个人。
在他手边,灰色床单上,一个崭新的全家福,平整的放在那里。
此时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不少,但位置却从中心挪到了照片最边上,往日的笑容如今变得冷漠低沉,眼中没有了光,仿佛曾经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梦幻泡影般,现在已经被狠狠刺破,真正的现实已然降临。
而代替他位置,拥有着爸爸妈妈笑容与呵护的是一个还没有他长得好看的小男孩。
父母的爱有时与长相无关,他们只在乎成功的那一个。
名叫弟弟的男孩,从小到大都是优秀的代名词,直到如今升入初中后,优异的成绩让他彻底稳固了家里的首发席位。
而多年来从被渐渐忽略,到完全失掉了爱,最后变成反面教材的他,在满怀期望父母的爱再次降临的多次幻想破灭之后,在今天,他终于明白,那些美好早已逝去,那些爱终将只存在记忆之中,却和眼前的真实相比,又是那么的虚幻。
今天是他的生日,哇哦,多么值得被祝福的日子啊。
是的,在他怀着最后一丝尝试奇迹发生的心态,在那一家蛋糕店门口经过时。他感觉自己的脚步都在颤抖,自己的心脏仿佛要跳了出来。
他从来不跟父母要东西,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以前是自会满足,现在却是习惯了拒绝。
不过今天他想要,与其说他想在这十多年来任性一回,更不如说,他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或者是给他们。
“妈......”不知为何,叫了十多年的一个字,此时,此时,此时哈,确实叫的那么的生涩难懂。
“干啥!”
“我,我想要个......蛋,蛋糕......”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就小了下去。也习惯的地下了头。
“不要!”
好咧!干脆利索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可,可是今天,我,我生日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突然大胆起来。目光也变得不一样。
“早上不是吃过鸡蛋了,等着跟你弟弟一块过。”嫌弃的声音如此熟悉悦耳。
“妈妈,我想吃那个巧克力的。”弟弟突然跑到橱窗前,指着一块价格不菲的蛋糕说道。
“好,妈妈给你买,别着急啊。”慈母的微笑如山花迎向朝阳般绽开。
“啪”他只感觉眼前的世界终于在一股力量的挤压下彻底崩碎,十多年来所有期待垒砌起的高楼,终于坚持不住,随着最后一颗稻草的坠下,彻底倒塌。
他忽然感觉这个世界是这么的不真实,曾经长辈和老师们教给的仁义道德怎么显得这么的刺耳与可笑。
制定规则的人在践踏规则,那么遵守规则的人还有必要继续遵守下去吗?
孩子是父母的孩子,是老师的孩子,可归根结底他/她是只属于自己的孩子。
等他们长大的那一刻,便是看清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在那一分一秒里,他们将不再是孩子,在自己的心里,他们已经选择好了未来的人生,并开始为之努力。
这个人生也许并不美好,但好与坏,善与恶又能怎么样,无人教导去杀人的孩子应该被处死,不值得怜悯,不想伤害人的孩子就该被漫天神佛保护,不得被伤害。
脱离父母掌控的孩子,并不是坏孩子,他们只是想长大了,也许需要有人来扶一把。
阚功,在一刻钟前,像所有遇到这类家庭问题的孩子一样,在跳与不跳之间徘徊。
可从泰坦尼克上跳下来是凄美的爱情,从三层高的楼上跳下来,说不定都没人真心为你心疼,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个人生失败的大恶心。
阚功是个学习不好,老实沉默的平庸孩子,但他绝不是一个笨孩子,从来没有笨孩子,只不过是有的东西他们真的太不擅长,比如,学习。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孤独打拼了十多年的结果,让他无所适从,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还能怎么样,遇到这样的事情,大人们又能处理的好吗?他们也只不过是外表长大的孩子,谁来可怜他们呢?
是啊,谁来可怜阚功呢?
也许是一道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去向何处的光吧。
一闪而过,却给了一个心灰意冷之人活下去的理由。
一道光,象征一个希望,抓住它,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阚功这一夜就像一个七八十岁酒醉后的诗人,回想往日时光,点点滴滴不堪回首,却历历在目。
只不过在少年第一次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他总会明白,世界是他们的,可也是自己的,自己的未来难道真的要让别人去做决定?那么自己活得这一场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一切胸怀大志的前提是,你得是活着的。
“活着,才有希望。”阚功喃喃的说道,阳气更多了些。
“人,得为自己活啊。”声音高了些,不小心惊了窗台上的飞虫,虫儿忙荒的闪动着翅膀扑灵灵的飞走了。
他看着两张照片,放下皱成一团的那张,又拿起平整的那张。
刷刷两下,撕成碎片。
他两只手拿着两个不成形的照片站起身来。
光着脚,没有声音,走到厨房,左手的纸团塞进了垃圾袋最下方,又走向卫生间,右手的碎片塞进了垃圾袋的最下面。
洗了洗手,就着黑,捧了把水呼在脸上。
看着黑暗中却愈发明显的自己,像是要从镜子里蹦出来,他甩了把水弹到镜子上,歪了歪头,看着自己。
“你得换个名字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