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世日志
近期,刘彣还有录制日志的精力,他时常会在夜里坐在录像机前讲述一天的经历。定时定点,却是不定期,可能每天一次,也可能隔上几天一次。
表示录制进行的红灯闪烁起来颇有规律,类似生命的均匀呼吸。
从日志编号0015到日志编号0060,编号排列下来,时间跨度却远远大于编号的增长。每一段日志都很短,不长,一天的琐事有多少值得去讲述的呢?
很多日志记录的简短,对着镜头说一说今天的心情。
他还会应付公事那样打开录制,随后吟诗作对,念诵诗文,或者唱一首歌。
在录制0060时,他来到赤地刚好一年整。
将日志跳着播放,大概内容如以下。
日志编号0015:
“我研究了这里的土壤,表层太硬,深挖到下面才松软,而且粘性高。为什么这么做?看到我身后的瓶瓶罐罐了吗?不知道什么原因,烧制陶器的过程中总会开裂,我怀疑是土壤的问题。”
“在第二号房,就是地堡里,我制作了一个可以烧制的炉子,目前还在解决排烟的问题,我计划把烟囱延伸到地表,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重走一遍人类文明真不是一件容易事,缺乏的知识太多了,没书籍可供学习,全需要摸索。不过,时间很长,不急,可以慢慢来。”
“烧陶讲究温度、时间,对火候的把握要严格。在土壤方面,我没得选,只好就地取材,就是不知道需不需要添加些其他成分。希望不需要。”
日志编号0016:
“今天烤肉时发现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要纳入考虑范围。地堡有不少床,有不少桌子,这意味着有不少木头。但是存量终归有限,而照明和烧制之类的工作是必须进行的,得想办法减少对木头的消耗量。”
“地堡倒是有一棵大树,可是硬度太高,可能在某一天,我需要想办法砍一些树枝下来丰富库存。上次地下之行,我有幸剥下一块树皮,从触感上判断,里层湿度很高,这样的木头需要晾晒过才能使用。”
“这都不是问题,当下最主要的工作仍然是烧土制陶,把炉子建起来。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泥土和水。”
日志编号0017:
“距离上次录制有一周了吧?好消息是炉子弄好了,坏消息是炉子不能用,烟不会顺着烟囱跑,全往回返,搞不清哪里出了问题。”
日志编号0018:
“问题找到了,烟会聚集,需要一点引导,我还是打算从炉子的结构入手。”
“不好!我忘记封住炉门了!地堡的氧气会散出去的!”
日志编号0019: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我的第一份陶器完成了,用的是先烧后烤的工艺方式,虽然硬度没想象中那么高,总体来说能用,能用就好。我计划在后期烧制时改进工艺,摸索学习嘛,都有一个过程。”
“初期先烧一些餐具,搞一套饮水的杯具,最大限度制出用于盛水的罐子。”
“任重道远啊。”
日志编号0021:
“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邻居小美一家闹矛盾了,老爹被挨千刀的咬了几口,伤挺重的,尾巴断了,腿也瘸了。”
“事情就发生在我家东边五十米,战况异常激烈,看得我心惊肉跳。也不知道他们家到底什么矛盾?让挨千刀的发这么大火气,那是要往死里咬的节奏。”
“事后,老爹的尾巴被挨千刀的吃掉了,它走路都是瘸的,钻地十分困难。”
“小美挺聪明,没跑过去过去劝架,避免了被殃及一波。认识这一家的时间也不短了,小家伙快要长到它父母的体型了,它们三兄妹里,属她和我最是亲近。”
日志编号0023:
“快要半个月没见过老爹了,估计死掉了。现在怪物一家出门捕猎只剩下四个,三只小家伙逐渐接起了重任,食量也在大增,天知道虫子够不够它们吃的。”
“还记得我计划制作的水罐吗?成功了,大概能盛十升水。往后还要制作两个,放在地堡里面,简直完美。”
日志编号0024:
刘彣抱着小怪物的脑袋对准镜头,小怪物十分不配合,它对返回舱的一切充满惊讶和好奇。它的尾巴乱甩,打碎了来之不易的陶杯子。
“别动!别动!看镜头!”
“各位各位,这是小美,今天拉进来让大家伙儿认识认识。”
“别乱动!我的杯子都碎了!”
“那个不能咬!会电死你的!”
“从我床下下来!”
送走了小怪物,返回舱乱到不像样,刘彣自作孽,还得苦着脸整理收拾。
日志编号0028:
“从蓝光影像里,自从青年回来后,这对男女天天腻歪,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他们俩总会坐在围栏前,男的说,女的听,看那副侃侃而谈的样子,十有八九在吹牛皮。”
“那个男的每天都是大衣套着,西装穿着。女的老一套蒙古袍,但是会扎一些首饰和花在身上,女为悦己者容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小两口怪叫人羡慕的。”
日志编号0029:
“老爹可能真的死掉了,这里又没有什么医疗条件,那么大的伤口光是堵血都费劲,再加上感染,我想不到任何它活还能下去的理由。”
“身为当地食物链顶端的存在,过强的生物只会死于衰老、疾病和同类。和它们相比,我只会死于疾病。因为我没有同类,也没有衰老而亡的运气。”
“给日志取一个名字吧,就叫未世日志。关于为什么不叫末世日志?是因为我今天无聊想名字的时候,用木头在地上写,把长短不同的两条线调换了位置。说白了,写成错别字了。”
“将错就错吧,未世末世的,无什么所谓。”
日志编号0031:
“三天前,蓝光里的羊少了几只。”
“起初没太在意,后来那些羊每天都会少。”
“直到今天才明白了缘由,那个姑娘把羊卖掉了,卖了得有个十多只。”
“是青年帮着她一起卖的,这俩人准备搞什么鬼?”
日志编号0032: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都要忘记来到赤地的时间,好像很长,又好像短暂到一瞬。记忆里好多人的长相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我甚至忘记了一份早餐的味道。嘴巴里苦淡,只有虫子蛋白质的糜烂。”
“风沙太大了,不适宜外出,赤地缺了我也不会有任何不同。我期望醒来后能目睹到亮白的天花板,告诉我所经历的一切全是假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新奇事,就这样吧。”
日志编号0033:
“我在想,会不会通讯设备在硬着陆的时候坏掉了,根本听不到除了噪音以外的任何声音。如果再无法接受到通话,只能证明两点,不是这个世界没人了,就是设备果真坏掉了。”
“再等一个月,如果还是没动静,我就把设备拆掉,希望有修复的可能。”
日志编号0034:
“羊群少了四分之一,这些羊足够卖出一个好的价钱,那个姑娘还有青年不见了。”
“快五天了吧,我没有再见过他们,现如今照料羊群的是一个阿婆。”
“我忽然明白过来,最早蓝光里见到过的那对青梅竹马的小孩已然长大了。他们经历了童年,经历过了少年,他们该是经历青年的时候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两个人离开这里去了外界更加广阔的天地,希望他们的人生能够幸运。”
日志编号0038:
“一个月没有录制,抱歉,我感冒了。”
“昨晚,返回舱的温度忽然变得很低,哪怕已经过了半天,这种低温也没有改善。”
“长期处在风沙环境下,我频繁的进出在加剧设备的损坏。”
“我现在很害怕,怕某一天会在睡眠中迎来人生的终结。”
“但那并不全是坏事,至少感觉不到痛苦。”
“储存的物资快消耗一空了,必须振作起来,充实我的粮仓。”
“返回舱冷得要命,即便舱内活动,也需要穿着探火服。”
“还有就是,那个通讯设备让我拆开了,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里面元件短路了,这次是真的不能用了。”
从日志0040到日志0050,刘彣的脸色越来越差,好多时候在录制过程中披散着头发,因为他的头发变得很长。这十篇日志的间隔时间很长很长,最长的有两个月光景,说的也全是些没营养的内容。
更加值得一提的,充当背景板的返回舱渐渐破败,像长时间没人去打理的荒野老宅。
在编号0050的日志里,刘彣很瘦很瘦,肤色苍白裹着蜡黄,一阵风都能吹倒他。
长久未修剪过的胡须和头发把整张脸完全包裹,如果不是他在讲话,根本分不出是不是人。
日志编号0051:
刘彣坐在录像机前面,久久无言,索性关掉了录制。
日志编号0052:
他把头发扎起来,欲言又止,干坐了半个小时,满脸都写着两个字:沧桑。
日志编号0053:
干脆唱了几首歌,唱完了歌便背诵起了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日志编号0054:
他彻底像是丢了魂魄的样子,嘴唇干裂,身上没一点肉,似乎坐在镜头前的是一具骨头。
好在这次他有讲话,但声音沙哑。
“格物,致知,正心,诚意。”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好想逃!却逃不掉!”
大声吼出最后两句话,他卖力咳嗽,准备把嗓子里卡着的东西吐出来。
日志编号0055:
“挨千刀的死球了,它老了,是到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小帅向挨千刀的发起了挑战,小帅赢了,它干掉了自己的母亲,它是这个地方新的王。”
“我在一旁看着它们厮杀、缠斗。小帅战胜它的母亲后还打算向我发起挑战,但是,我让它知道了自己几斤几两。”
“小美和我待了一整天,怎么赶也赶不走。就是现在,小美还在外面替我站岗,这个可怜的小怪物。”
日志编号0056:
“小帅和大漂亮在一起了,它们放逐了小美,小美无家可归,它如今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
“这是它们的习俗,我无权干涉。但那个不开眼的胆敢对我发起攻击的话,我不介意让这种生物就此灭绝。”
“返回舱支持不了多久了,我能感受得到。”
“虽然有些不舍,可我别无选择,我将尽可能拆除设备,再腾出地堡空间。”
日志编号0057:
这篇日志和上一篇日志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反正此时此刻的刘彣用行尸走肉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他身后的背景换成了地堡幽深的黑暗,诡异的荧光一闪再一闪。
对准镜头,真就是死掉一般的男人一言不发,沉默着,注视着。
摄像机补的光照着他,令他展现出某种恐怖,是那种将死之人要拉人垫背的恐怖。
日志编号0058:
他还一样不说话,好在这一次并没有漆黑的环境,一团火让这一篇日志多了分温暖。
小美两米长度的身子趴在火堆边上,呼吸匀称。它时而抬头观望,时而低头假寐,也有时翻滚着解痒。
仔细一看,小美的长相像极了挨千刀的,可能这种怪物长大后全是一个模样的。
刘彣突然有了动作,这动作毫无征兆,他撩开了一侧头发,似乎想通过镜头观察自己如今的相貌。
那露出来的半张脸如死灰,眼睛里都是血丝,对一切不感兴趣,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索然无味。
日志编号0059:
时间过去了又不知多久,摄像机记录着地堡里的一切。
一个火炉,一些劈开的木料,从返回舱运来的电子设备,连接设备的线一直延伸到地堡外面。
镜头不停抖动,把居所简单的生活环境转了整整一遍。
刘彣正在记录着什么,可看起来,令人的心里缺了一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被舍弃。
日志编号0060:
刘彣对着镜头整理自己。
他洗了个澡,头发烘烤干净,正在有条不紊地打理。
半晌,他把头发扎好,那张没有了生气的脸暴露无遗。
随后,用一根骨爪修剪了山羊般的胡须。
做完了一切,他举起了手枪,最开始把枪口塞进了嘴里。
后来,或许绝对这样太难看了,他便把枪口对准了太阳穴。
经过内心激烈的斗争,他手指狂抖,但终于表情坚毅地扣下了扳机。
预料之内的枪声并没响起,手枪卡壳了。
刘彣的身子在这一声卡壳后更加颤抖,他闪电般丢掉了手枪。
他哭了,就在镜头前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