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世日志
繁体版

接缝

    他忘不掉店员怪异的眼神,这种眼神曾影响过刘彣一个月的时光。

    那还是在他十多岁那一年,除夕前,他需要换一身新衣服,在新年有一个新气象。家人留的生活费花了七七八八,牙缝里攒下来那点根本不够用,即便如此,他还在商场碰运气,找适合的促销商品。

    服装花样很多,仿古的和时兴的,一件单薄的长袖衬衫也能在糟糕的冬季保证温暖,街头巷尾的小姑娘穿着都薄到亮眼。

    店员还以为这小子喜欢厚实的外套大衣,拉着鞋子都破掉的小子走走看看。刘彣一副打不定主意的模样,实际是买不起,至于后来,店员也不搭理他了,他灰溜溜走了。

    新衣服没买上不说,离开时受到浪费别人时间的白眼。

    那个年反正过得不怎么样,想了一个月,心里还是不舒服。

    所以当他这一次重回同一家商场,光着膀子再次遭到了一模一样的注视。怎么说呢,一雪前耻,搞了一身这家店最贵的行头,另外打包了几身带走。

    从商场重回社区门口,手里拎着的是大小提包。

    老社区管理也不严格,入口有二十年没换过样式,只在灯光和其他地方加入了比较新的识别系统,让他能不被阻拦走进社区大门。道路两旁生长着茂密的绿化植物,在新建设的居住区很少看到,两旁停泊的车辆款式不一,有贵点的二手车,有新点的低配代步车,也有几台今年的爆款。

    社区十辆车里,有一辆必定要顶着灰尘,因为没有地下车库,也不是所有人买得起车位,一些车辆就在路边一放算了。

    刘彣站在一栋单元楼下,抬头看到了墙上的裂缝,斑驳要脱落的外墙墙皮,这里是他居住到大的地方。家里两居室,不足一百平,他住一间,另外一间父母去住,在他有能力前,估计都会和父母住在一块。

    单元内的电梯停了,要维修更换,不然容易出意外。他刚好走楼梯上去,一步一个阶梯,忍着无时不在的饥饿还有干渴,不动声色来到了自己家门外。

    敲门,门内问话,他只说自己回来了。

    然后,门的另一边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好像还有水撒了一地。

    再见到自己父母时,他们似乎沧桑了十多岁,有白头发长出来了。尤其他的老爹,结果晚的缘故,今年五十多岁了,头顶不算繁盛的头发白了一小半。

    房间里还播放着手机短视频博主的介绍,内容是详细阐述寰宇在太空方面的成就有没有可能超过地球另一边的埃隆。可能刘彣从去往太空到归来,再归来到今天的时间里,这对老夫妻总有事没事听寰宇的事情。

    就可惜,从网络里听到的,真实性能有几何?

    老妈准备流泪,老爹尽了全力才挤出来一个惨淡的笑脸。刘彣便晃了晃手上大小的手提袋,随后一家人迎着他进了屋子。

    装饰没任何变化,茶几上方是一部手机和刘彣的几张照片,餐厅餐桌上有水盆和几样菜品。

    从这些小细节里,刘彣读得出来,他进门前的一家人正在做什么。

    刘彣虽说走到了家里,还是没办法面对两张熟悉的面孔,直说自己累了。老妈赶快去铺床,老爹跟在后面忙活。

    在睡下前,老妈问好大儿准备吃什么,她下去买。刘彣回了一声随便,他也随便地睡着了。

    梦依旧不存在,他睁开眼看到的不是这个家的天花板,是包裹住全身的血色膜。

    膜的透明度比前几次看到的更加高了,他可以隐约见得到近处的一些影子,比如两只相互对立的虫子,一只趴在另一只头上。在膜的两边,树根挤出地面,弯弯曲曲,半包围着这个膜,飘在膜里面的空气无比腥臭。

    他没有像前面几次匆匆切换场景,足足待了快一个小时。这层膜会有规律地收张,脉搏的跳动能清晰地传到刘彣的皮肤上,铿锵有力。他全身是浸在一种液体里面的,这液体清澈,人可以在里面呼吸,随着卖力移动头部,最终见到膜上有一条脐带连到了自己的肚脐上。

    刘彣好像一个胚胎,这团包着他的膜和液体便是子宫,保证他这具身体不死。

    从他多次出入膜和外界,连月的思索和记忆拼凑下,算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压根没回到返回舱着陆前,只是在这个子宫当中不停做梦。

    树还在,虫群还在,他也依然在地堡中。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推测K003还有鬼魂一事,没从中想出半点有用的。在人生活的土地上,不少鬼怪传说,应对方式多种多样,少有说灵体存在什么弱点。

    怪事传说里,术士们用传统打败传统,刘彣本人不会这个,再面对那个盘踞地下四层的鬼魂拿什么去对付?还有就是,鬼魂并未杀死他,只是封印了起来,意在何?

    他停止思考,把视线放到膜外,两只交叠的虫子忽然警觉万分,它们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左右乱看。当刘彣好奇之时,一道敏锐的身形比爆发的箭矢更要快,自上方腾跃而下,两前肢锐利的爪子深深刺入了虫子头颅当中。

    变故快到无法反应,那道身形背对着刘彣所在的膜,长长的大尾巴甩来甩去,类似穿山甲的鼻子到处嗅着气味。半透明膜之外,小怪物站在一根粗壮的树根上,它疑惑地转过身,把头贴在膜上,鼻息自膜表面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

    刘彣笑了,发自内心舒畅的笑了。

    “做美梦呢?”

    他被慈爱的声音唤醒,老妈拉开了房间窗帘,之后笑着说:“该吃饭了,等吃了饭再接着睡。”

    刘彣答应一声,不情愿地套上衣服,客厅里,老爹换上了好大儿买的新衣,脸上美滋滋的。

    午餐摆了一大桌子,光刘彣喜欢吃的占了一半。老爹开了一瓶酒,不顾老妈责备的目光,欢欢喜喜给儿子倒上。

    起先,刘彣吃着拘谨,几杯酒下肚子,话匣子开了,聊了不少天上的事。老爹作为一个倾听者认真听,后来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其实关于上天这个事,不同意的成分居多。

    差事太危险。

    刘彣毕竟有过亲身体会,也知道如何宽慰父母,只说以后不用再上去了,他现如今在寰宇做助教,收入也算可观。

    这下父母放心了,老爹兴冲冲斟满了酒,说从短视频里看了,寰宇是个挺大的公司,在里面工作确实三生有幸。老妈怎么说的,她说哪里哪里一个亲戚,知道刘彣工作不错,特意要介绍一门亲事,本来工作有危险性不太好说,既然做了助教,那可以考虑考虑。

    刘彣全答应,一点不含糊。

    他和自己老爹碰杯,在杯子碰到的瞬间,整个桌子裂开了,红色再一次占据了全部空间。

    那层膜的表面多了一条划痕,小怪物伸出一根爪子小心地试探下。随着爪子收回,小怪物转身,它后方钻出来一只比它体型更加巨大的虫子。

    刘彣深深捏了一把汗。

    小怪物发起攻击前,尾巴扫到了半透明膜上,膜体由于冲击抖动,刘彣也被狠狠刺激了一下,头痛欲裂。

    他身体脱力趴到了餐桌上,餐桌根本没有碎裂,正在碎裂的是他的精神。

    老妈吓了一跳,老爹却哈哈大笑起来。

    “小子,还得练练,跟你爹我比酒量,你还嫩了点。”

    “瞎讲,扶儿子到床上去,给你说了不让他喝不让他和,这下子好了,喝醉了吧。”

    “妇道人家懂什么懂?爷俩不喝点酒能聊出真心话来吗?可不是我灌他,都是你儿子酒量不行。”

    “就你能!不是你儿子啊!”

    “这小子怎么死沉死沉的?”

    虫子一次攻击不中,小怪物异常灵巧,在两只大颚迫近前跳到一边。可虫子撞到了包住刘彣的膜上,使膜的抖动更为剧烈,针刺一般的头痛折磨着其中无法活动的刘彣。

    虫子身体在膜上扭动一圈,所有腿吃足了马力,翻身以更快的速度冲向小怪物。小怪物尾巴甩动,借助大尾巴的惯性牵动全身,后肢用力避开虫子的冲撞,它随即张开大嘴,一口撕下了一片虫肉。

    父母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儿子,各自离开。老爹关了卧室门睡觉去了,老妈收拾桌子上的杯盘狼藉。

    被留在卧室中的刘彣不断切换眼前的场景,卧室天花板和半透明膜,白色吊顶和血红色经络。

    他呼吸急促,张牙舞爪,不停在梦境与现实中穿梭。

    小怪物也终于咬下了大虫子的头,失去了头颅的虫身还留有残存的微弱意识,有被小怪物撕咬了数次才消停。

    还没等小怪物歇息片刻,更多的虫子围拢上来,粗壮的树根周围,虫子多如汪洋大海。小怪物总以虫子为食,这次可算是捅了虫子窝了,真么多体型不一的虫子,绕是天敌都要退避三分。

    小怪物对着虫子们吼叫,虫群畏缩不前,哪怕数目庞大,它们依然拥有对于天敌的本能畏惧。

    刘彣用力推面前的膜,他听到了一声惊天吼叫,之后,外面的虫子们接收到了某种命令,义无反顾冲向了势单力孤的小怪物。

    只是不管怎么努力,刘彣就是突破不了这层薄薄的膜。

    他急不可耐,眼见着小怪物撕了两只小虫子后被逼到了其他树根上,自己就是无力伸出援手。

    万分焦急。

    在一次用力推动膜时,膜以相反的力量向内部挤压,刘彣被挤出一口鲜血,血丝漂流于膜内液体中。

    他一头扑在床边,肠胃翻腾,中午吃下去的食物全吐在了地上,意识逐渐模糊。

    卧室在他眼中扭曲,空间出现数道裂缝,整个世界好似一个万花筒,不停旋转,不停旋转,不停旋转。

    他靠着意志力扶着床站起来,眼中的景象瞬息万变,令他头晕目眩。后来,他挣扎着走到卧室门前,打开门的那一刻,世界安静了。

    不再有裂缝以及扭曲,只剩下温馨的客厅,老爹酣睡在沙发上,老妈预备晚上包饺子。

    刘彣走出来了,眼含泪花,这个世界是假的,那股亲人的感情却无与伦比的真挚。

    他给自己老爸盖上一件衣服,又做到餐桌前帮老妈弄饺子皮。

    这时,老妈问他睡得好不好,刘彣笑着回答还是家里的床最舒服。

    一桌饺子用了一个小时包好,老爹醒来喝了一口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刘彣等饺子包完后独自一人留在客厅,父母钻进厨房起锅烧水。

    他面对着桌上的照片和这个记忆里的家,心久久不能平静。

    半晌,厨房传出来一声准备吃饭了。

    “知道了!”

    刘彣欣然回应,但他没往餐桌那边走,脚步镇定走向窗户。

    每走出一步,空间扭曲程度越强,裂缝把家具和墙壁撕开数不清的伤口,他一步步走到窗前,伸手拉开窗户。

    再回望一眼曾经温馨的小家,他站上了窗户。

    “爸妈,孩儿不能尽孝了,你们放心,总有一天,孩儿会回家。爸妈,孩儿不孝,愧对二老,孩儿走了。”

    当这个世界逐步崩坏时,步行街桥头那个姑娘说的话萦绕耳畔。

    “向死而生。”

    他义无反顾径直跃下,时间在他下坠过程中变慢,天空还有大地都成为一片赤红,空间分布着不均匀的经络。

    耳边是呼呼风声,皮肤渐渐粘稠,一些液体凭空出现在他的身上,一团水把他包裹其中。

    这些水同时灌进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呼吸近乎停止。

    所有空间在扭曲到一定程度时停下,下方长出一道恐怖的裂隙,他一头扎入裂隙之中。

    膜终于裂开了,浑身包裹着粘液的男人被冲到外界,那根脐带碎成四分五裂。他的出现使得虫子们集体停下,连树根上的小怪物都不再吼叫。

    男人吐出一肚子的液体,缓和过后睁开眼睛,他赫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庞大的地下空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