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飞雪，迎来了1995年的元旦。从操场上踏雪而归，两人的头上、肩上都白了。先落下的雪已融成水，润湿了发，洇湿了围巾和衣裳，然而谁都没有在意湿冷的感觉，心里充盈着的是喜和暖。

    滨瀚走进班长康永生安排好的男生宿舍，一个眉清目秀理着寸头的男孩子睡在邻铺，看他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裹了裹被子，若有所指地说:“不都说雪淋不湿人吗？看样子还是淋的时间不够长啊！”滨瀚带着些许害羞笑了，难掩眼底的甜蜜。

    是啊，这一天，从中午到黑夜，这是他和孟筱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他看到孟筱笑得最多的一次。这一趟，无论是因为出门前和爸妈闹的别扭，还是一路坐车转车的颠簸，以及站在S校大门口的犹豫纠结，都在看到孟筱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又都在看到孟筱的笑那一刻全都化成了“值得”二字。

    第二天早上，洋洋洒洒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耀着半尺厚的雪，刺眼极了。孟筱带着滨瀚到餐厅吃饭时，滨瀚说还有事，上午就要走了。

    “好吧”，孟筱喝口碗里的小米粥，点点头回答。

    觉察到她突然间的郁郁寡欢，滨瀚突然郁闷极了:当初怎么没有早点入学？如果早一年入学，没准就能和孟筱同班了，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糟心事，让人误会，以至于转学辍学……

    送滨瀚去学校门口坐公交车，俩人都极力微笑地挥手道别，驱散别离带来的伤感。望着车越驶越远直至消失，晏几道《鹧鸪天》中的句子“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突然就涌入脑海。思念，果然不是因为分别太久，而是自别离那刻起就从心底滋生、蔓延开来的……

    元旦过去，春节也就快来了，大家每天都匆匆忙忙，为迎接期末考试紧张地复习，更为即将到来的寒假兴奋激动。

    周末，孟筱没有回家。周日下午，在邻校上学的成洁来找孟筱，孟筱仍沉浸在自己和滨瀚一天短暂相处的甜蜜里，看见成洁，就兴致勃勃地说:“成洁，成洁，你猜前几天谁来了？”

    成洁看着她一脸欢悦的样子，略微怔了片刻，正色道:“何滨翰。”毫不意外，就像看到了滨瀚怎样一步步迎着风雪走到孟筱面前，就像看到两个人那一天的并肩踏雪。

    没看到成洁的意外，孟筱反而意外了，很是纳闷:“你怎么知道的？也太神了吧？！”

    成洁似乎有意躲开孟筱的目光，转身打开黑色皮革的书包，去取东西:“有人让我捎封信给你……”

    “嗯？”太意外了，孟筱不觉一愣，问，“谁？”

    “赵梦馨。”

    信是赵梦馨写的，这让孟筱更觉意外。虽然以前大家也偶尔在一起玩，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就不怎么联系了，至于她给自己写信，更是从来没有的事。

    “有事？”孟筱隐隐不安。

    成洁张了张嘴，终是摇摇头:“不清楚啊！不过，孟筱，你和梦馨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和赵梦馨，莫名刻意疏远，很久都没有联系的人，会有什么事？

    一样一脸懵，她对着成洁自我解嘲般耸耸肩:“不知道。”只觉得手里的信沉甸甸的……

    傍晚，成洁回学校后，孟筱忐忑不安地回到宿舍，打开信……

    这是一封充满浓重火药味的信，字里行间全是指责。“横刀夺爱”“毫无道义”“重色轻友”……尖锐的措辞让孟筱如受重创，而赵梦馨这样的敌意恨意，皆是因一个人——何滨瀚，这让孟筱既觉意料之中，又感觉出乎意料。因为成洁说过的往事里，似乎赵梦馨和何滨瀚并非两情相悦，只是“大家认为”“大家觉得”的那种男女朋友，而且之间还夹着一个李荫。更是因为，滨瀚说过他和赵梦馨、李荫都只是朋友。但，赵梦馨在信里声泪俱下的指责、满腔激愤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尤其是那几句“当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躺在自己的怀里，嘴里却唤着别的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是你！告诉我，孟筱，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曾经还后悔当初的冲动，内疚他可能因为电影院那件事转学，现在，我一点儿负疚感都没了，他应得的！而你，你们，不会幸福的……”

    孟筱忽地恍悟，也更加肯定，当日在电影院找人打何滨瀚的就是赵梦馨无疑了。而写这封信时赵梦馨是怎样的心情，说实话，江孟筱真的体会不到，也不想去体会，因为那时，她的心里，正如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当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躺在自己的怀里，嘴里却唤别的女孩名字……”滨翰不是说有事要办吗？怎么和赵梦馨在一起？原来所谓的“有事要办”就是去找她。可这踏雪而来的相见，怎么可能为了别人？但，他躺在赵梦馨的怀里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可以躺在她的怀里？他躺在她的怀里，他居然躺在她的怀里！这该是多暧昧的一幕！就算喊着自己的名字又怎样？

    孟筱鼻子一酸，泪来了。她想马上飞到滨翰的跟前，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想问问他怎么可以躺在她的怀里，她想问问这次来到底是不是因为是对自己的想念……再转念一想：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爱情？况且，从一开始，他就从来没有过什么甜蜜话，但不正是他的默默关注、他的真实感让自己不知不觉地靠近吗？那么，就什么都不用问不用想了，就当作从来没收到过这封信，就当刚送他坐车离开，依然像以往一样写信，等信……

    赵梦馨写信的事，她不提，就这么怄在心里，就像在心里放块儿浸过醋的海绵，想起一次，海绵就会被挤压一下，沥出的液体酸涩不减。她不提的事，滨瀚自然不知，他只知道那一场迎着风雪雪爱的奔赴，除了拥有一段永远难忘的美好时光，还弄清楚了一件一直压在心底的事，那件事，是时候找到真相了。

    这还得从滨翰跟着父母回老家说起，因为事出突然，而且正逢暑假，所以，他离开的时候，除了留给孟筱一串风铃和一张音乐卡，谁都没有告诉，也没有来得及告别。直到开学老师点名时他的缺席，大家才知道他的随父母回老家了。

    两年的学习生活，两年的朝夕相处，班里的宁磊、王震、杨林都是他的好哥们，突然的不告而别让大家心里空落落的，滨翰也一直遗憾一直抱歉没能好好地给大家道别。从S校离开的那个早上，他给孟筱说的还有事其实也是因为这个，他想趁这趟来看望孟筱的机会去和几个好哥们聚聚。所以，那天在S校和孟筱分别后，他先去了宁磊家。

    正好是元旦放假，滨翰先找到了宁磊，然后几个人一起凑到了宁磊的叔叔家，赵梦馨不知听谁说起他回来也赶过来了。

    宁磊叔叔家在学校附近，家里的人平时都在外地，为了方便宁磊上学，叔叔就让他住在那里。年轻人的小聚自然少不了吃饭、喝酒，几个人从外面买来几个小菜，拎回两捆当时很流行的青岛啤酒，开始喝起来，赵梦馨虽是女孩子，一向豪爽肆意，也随大家说说笑笑，不觉也喝了两杯。

    这次老友小聚，不比以前大家偶尔热闹的聚会，有些别离的愁绪，还有各自细微的小心思，不一会儿大家都微微醉了。可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的赵梦馨竟会当着大家的面倚在滨翰身上，拽着他的胳膊，反反复复地说：“我喜欢你，滨翰，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为什么要去喜欢别人？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

    为什么走？不是拜你所赐吗？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听着她的絮絮叨叨，滨翰没了和宁磊他们刚刚的谈笑风生，始终寒着脸，身体发僵，心里冷笑着……当初不得已离开的无奈、不甘、忿忿不平，被压抑了整整半年，都在那一瞬间迸发。

    他脑子里闪现出家里人说自从他辍学，就和孟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了，闪现出这两天在S校看到的大学校园、大学生活，闪现出昨夜和孟筱的踏雪而行，闪现出自己坐在公交车上对自己挥手的那个渐渐模糊的影子……这一切，他其实都猜想过因谁因何而起，赵梦馨过来他其实想赶她走，他其实真的宁愿这一切都没发生，他想和孟筱一起为自己的梦想努力，想同样拥有美好的大学生活，这样，未来是不是就多了无限可能？

    “所以呢？”耳边让人心烦的絮叨还在继续，滨瀚却再也连一个字都不想听，冷冷地说:“所以呢？我说走就走？！”

    霎时间，空气凝滞了，宁磊、马明他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他正盯着倚在自己身上的赵梦馨，脸上分辨不出是喜还是怒。

    察觉到气氛的异样，赵梦馨坐直身子，一改刚刚的微醺，反而笑了:“呵呵，何滨翰，原来我和你也可以这么默契！”

    什么？什么默契？一旁的宁磊、马明惊呆了，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默契？！”滨瀚心口像塞了块大石头，憋闷得呼吸都困难了。什么默契？恐怕当时赵梦馨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他，而是像借他在电影院被打的事，牵扯出孟筱……幸好自己毅然决然地选择，幸好……

    细思极恐，端起满满的酒杯，他仰头一饮而尽，忍不住的名字从唇角唤出:“孟筱，孟筱，孟筱……”

    宁磊、马明他们更不懂了，以为他唤的是“梦馨”，以前都知道梦馨喜欢滨瀚，他们几个好哥们问过滨瀚，可他从来都说“只是同学”，这是喝酒了，所以“真情流露”，居然喊“梦馨，梦馨”？可等他们听出不是”梦馨”而是“孟筱”，所有人都愣住了，赵梦馨的神情更是难看极了，恨得牙痒痒。

    当然，这场小聚会最终变成小闹剧之后不欢而散，却让滨瀚明确了一些一直疑惑的事，还因为赵梦馨用怨恨化成的一封信给孟筱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在后来给滨翰的信中，孟筱始终没有提起收到赵梦馨信的事，或许她真的觉得“信任”二字胜过一切，也或许，她潜意识里害怕赵梦馨说的是真的，不如不提。夜黑人静，她常漫步在校园的小路间，路灯下，操场上，只影独行，昏黄路灯拉长身影，也拉长她的思绪:飘雪夜，红雪地靴，篮球架，还有每一封信里字句间的关心、思念……无论发生过什么，她相信滨瀚，信任，倾心，都骗不了人。

    在后来给孟筱的信中，滨瀚也始终没有提起那晚的事，他觉得有些真相太伤人，明白了又挽回不了什么，那便——不如不提。午夜梦回，他常叹息:这一路走来，是年少轻狂错负了人，还是命运捉弄？无论谁是谁非，过去的已过去，就把那“真相”烂在心里。自己不怕吃苦，再努力上进些，护好她，好好爱她，一定可以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