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调查准则
繁体版

16.5 伊芙·贝恩莉妲:一七年

    在伊芙很小的时候,妈妈常常带她去当地的教堂。教堂很小,做礼拜的人们只能挤成一圈,这给伊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教堂神父是个罗德里亚人,浓眉大眼,声音十分威严。他说人的一切命运都是上帝的安排。那些喜悦和忧伤、苦难和成就都是主的试炼。

    如今她到了罗德里亚,这片妈妈朝思暮想却永远不会踏上的土地。

    真怪啊。她在这,妈妈却不在了。

    一九一七年的时候,报纸上说马格莱恩的战争就要结束了。那些为了“老大陆”盟友而踏上战场的罗德里亚小伙们就要乘上归来的轮船了。但这些事离伊芙太远了。那一年她在纽黑文的儿童救助中心吃足了苦头:她偷了厨房的蛋挞,不可能不受惩罚。那年康斯狄格州下了一整个月的雨,天空阴沉得让人心情也很难好起来。八月的末尾,儿童救助中心就像扔包袱一样把她送给了一个来自纽卡州的商人。在纽黑文,像伊芙一样的移民孤儿多如牛毛,其中大部分都没有正规身份。伊芙就这样惴惴不安地登上了那列离开的火车,和其他孩子一样,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地方启程前往另一个一无所知的地方。

    纽卡州就在康斯狄格州边上。两天后,他们就在拉亚市下了车。

    拉亚和纽黑文截然不同。这里不靠海,没有整日的咸腥海风,就连空气也比纽黑文要更干燥一些,晾衣服应该很快就能晾干。但更大的不同点是那些烟囱:拉亚市到处都是高耸的烟囱。工厂里巨大的轰鸣声彻夜不停。到了拉亚的当天晚上,不少孩子就患上了咳嗽。但伊芙却额外适应这里的空气。她紧紧攥着妈妈给她的十字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他们被带到了一座高高的建筑物里,被要求一个接一个在某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些不识字的孩子则只用按下拇指印。大人们聚在一旁谈笑。但这些都没能吸引伊芙的注意。

    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都停留在角落里的少年身上。

    那个少年看上去比她大个四五岁,身材健壮,样貌却很文静。他一直坐在凳子上低头看着书。他身上那件宽大好看的外衣让伊芙羡慕极了。她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己也有一件新衣服的模样。就在这时,少年抬头打了一个喷嚏,正巧和伊芙对上视线。伊芙吓了一跳。他却向伊芙露出了柔和的微笑。简直破天荒!

    在过去的人生里,除了妈妈,没人像他一样对伊芙露出过这样纯粹的笑容。她立刻低下头避开了少年的目光。但她的心还在怦怦跳,脸颊也忍不住发热变烫。这种心情在她过去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也许未来也不会再有。那天直到离开,她都没和他再有一次眼神接触。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当天那个少年的名字。

    签完名字之后,孩子们就被分成了好几批,陆续被大人带走了。和伊芙在一起的几乎都是女孩。她们被带到了一家纺织厂里。这是伊芙第一次见到高大的现代化工厂。轰鸣的内燃机器喷出锈红色的浓烟。嘎吱作响的瘦长传输带在厂房内链接起了近百台织布机械。吵闹的转轮噪音和织布声结合在一起,与强劲的机器震动共同编织了有节奏的喧嚣。很多女孩都吓得动弹不得,还有人哭了出来——只有伊芙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接下来将要生活的地方。工厂经理欣赏她的冷静,专门把她挑了出来,来协助领班管理这些瘦小的童工。

    纺织厂的工作强度大得惊人。在儿童救助中心的时候,再怎么样,伊芙每天也不会干上十二个小时。但厂子里一天最少都要干十四小时。工作环境也恶劣得多:噪音、高温、空气里强烈的机油臭味——时常还有孩子因为机器故障而受伤。这是最糟的。一旦机器停转,整条生产线上的工人都要扣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伊芙的任务甚至更重一些:她必须关照其他人。受伤和生病的童工也要伊芙来照顾。这是领班交给她的任务。这些繁重的工作放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但伊芙做到了,还做得很好。不少女孩都信任起了她,会把自己的心事和抱怨都和她说。于是伊芙也学起了倾听,学起了在毫无感受时也装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她已经没法像在纽黑文时一样了。

    晚上女孩们就住在工厂旁的宿舍里。宿舍条件很差,不过没人有意见。毕竟和老鼠作伴虽然难熬,但也绝对好于风餐露宿。可生活总是越来越烂。年末的时候宿舍死了一个人:一个叫安莎的童工坠楼死亡。工厂说这是意外事故,但包括伊芙在内的很多人都知道不是。纺织厂的领班一直想把安莎搞上床,而那天也有人都看到领班进了宿舍。按理来说男人是不能进宿舍的。领班后来也没受惩罚,只是辞退了事。第二天,女孩们凑了一笔钱,想请当地教堂的牧师为安莎做弥撒。她们能拿出的钱不多,老牧师安东尼得知事情原委,最终没收钱就接下了委托。

    做弥撒的时候,伊芙就站在安东尼旁边。

    安东尼很老了,白发苍苍,声音也干枯得让人怀疑他的健康。老牧师握着死去的安莎的冰冷的手跪在地上,轻而缓地念着既定的祷词。

    人的一切命运都是上帝的安排。那些喜悦和忧伤、苦难和成就都是主的试炼。愿主保佑你,宽恕你的一切罪孽,奖赏你的一切美德。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爱摩群岛上的教堂,妈妈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们挤在人群里聆听那个神父的话语。

    到头来一切就像是轮回的圈。

    命运不断把她带到新的地方,又一个接一个剥夺走她身边的东西。

    安莎来自老大陆上一个叫做爱戈兰的地方。她是个爱笑的女孩,前一天晚上还牵着伊芙的手说以后要和她一起开一家糕点店。当时她随便敷衍了过去。也许她不该这样。也许当时她还有更好的回应方法。也许她应该紧紧抱住安莎,告诉安莎有朝一日她们一定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弥撒结束的晚上,在那人挤人的工厂宿舍里,伊芙愣愣看着满是蛛网的天花板,一夜没合眼。她们都是移民的孤儿,在这座新大陆上如草根浮萍般无依无靠。前往新大陆时她们梦想过上崭新的生活,可到头来一切都没变。

    生活只是绕了一个圈。

    第二天女孩们要照常上工。死人的厄运到此为止,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承受生活。每天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生产线。重复乏味的工作。关节炎和骨骼病是常态。每日摄取的营养根本赶不上工作的消耗。撑不下去的童工们开始逃跑,可很快逃亡也停下了。这些没有谋生能力的女孩们根本没法在拉亚的街头活下去。伊芙则是少有的、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工厂生活是目前最优选的人。

    但日子并不因为她们认清现实而好过。安莎的死只是一个开始,生产线上越来越多的故障和童工们越来越低的工作效率互相影响,最终引发了一次又一次事故。先是一个孩子的腿被机器砸断了。然后是另一个孩子失去了自己的手指。到了冬天的时候情况变得更糟:伤寒开始在宿舍里流行。许多人躺在床上的呻吟,伊芙也不例外。她蜷缩着身子发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手里却仍然紧紧握着妈妈给她的十字架。她把那个十字架当作自己的护身符。不是上帝。不是主。那是妈妈给她的护身符。最终她撑过去了。三分之一的童工死在了那场伤寒里,瘦小虚弱的伊芙却活了下来,仿佛冥冥之中真有来自远方的庇护。

    伤寒潮结束后,工作还要继续。死去的人仿佛一颗往湖里投入的小石头,仅仅造成些微波澜就消失不见了。因为劳动力变少,余下的童工们不得不承担起更多的工作。而这就为更大的事故埋下了隐患——在一九一八年底,纺织厂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后来查明是因为机器导气槽出现堵塞,机温过高点燃内部的油才引发了爆炸。这场爆炸一共导致十八人死亡。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当初来到这座纺织厂的女孩就只剩下了最后十人。童工们的死亡比例触目惊心,但伊芙却不为所动。她已经很久没有为他人而流过泪了,即便是朋友死去。只有无动于衷,她才能继续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忍受生活的煎熬。

    但有人不愿意忍受。比起童工,普通工人的待遇稍好一些,但也令人无法忍耐。在伊芙因为伤寒躺在床上的时候,拉亚市纺织工会们投票通过了罢工运动的计划;当她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时候,拉亚市的工人们正式向桑乔织布发出了最后通牒。然而工人们的合理诉求被无视了。桑乔织布是拉亚市的纺织业巨头。受桑乔资助的报社在报纸上强硬批判工会,甚至肆无忌惮地嘲讽这种行为是“贪得无厌的社会蛀虫企图不劳而获”。这则评论成功地点燃了工人们的怒火。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工人们冲进了桑乔织布麾下的纺织厂。他们带着武器封锁了厂区,拆下了机器的零件,在厂房的承重柱上绑了炸弹。童工们工作的纺织厂恰好也在同一厂区。女孩们害怕地躲了起来,但很快就被工人们发现了。不过那些工人没有伤害孩子。更准确地说,他们被这些孩子的状态震惊了。这些身材瘦小的童工看上去比重病的人都要虚弱,凹陷的脸颊和细如竹节的手指则是极端营养不良的表现。年轻的工人抱起了瑟瑟发抖的伊芙。工人们告诉女孩,一切会在今年结束前得到改变。那一天夜晚,轰轰烈烈的拉亚市纺织工人罢工运动正式拉开帷幕。

    二十一日,工人们举行了第一次游行示威。纺织工会代表在大街上举行演讲,号召人们对桑乔织布的违法经营行为展开清算。工人还带着童工们接受记者采访,把她们当作攻击桑乔织布的武器。伊芙并不介意,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甚至安心:她对他们有用。这令伊芙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属于某个集体。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当晚,桑乔织布涉及跨州儿童贸易的行为在左翼报纸上被曝光。移民孤儿童工的惨状得到了大肆宣传。工会利用资金聘请律师发起了针对桑乔织布的诉讼。一时间,罢工局势可谓一片大好,工人们也欢欣鼓舞。

    但大好局势并没有维持多久。二十二日中午,拉亚市几家为罢工群体说话的报社突然遭遇合规性审查。当晚工会代表被逮捕,罢工领导者突兀失踪。次日游行工人和当地警察爆发了严重的暴力冲突,造成超过五人的伤亡。桑乔织布从外地临时雇佣的替代工人也即将抵达拉亚市。形势愈发紧张,工人们亦怒火中烧。二十三日深夜,工会临时代表组织了新的工人集会。他们决定封锁周围的数家工厂并破坏机器,以此扩大罢工的影响并阻止外地工人来重新恢复生产。桑乔织布是拉亚市最大的纺织业公司,也是金融市场上的标杆。他们相信自己还有机会能够战胜这座庞然大物。但他们最终没能及时采取下一步行动。

    因为斯塔顿侦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