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调查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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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来电

    本来洛丝还想再待一会,但一看手表就突然慌了神。原来她晚上还要去参加米尔斯太太的沙龙。她匆匆忙忙地换了鞋就和科里恩告别了。

    “那说好啦!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去伊达餐厅吃晚餐噢!”

    “好、好。”科里恩随口答道,“你就去吧。沙龙还等着你呢。”

    洛丝朝科里恩做了一个鬼脸后就关门离开了。

    公寓里只剩科里恩一个人。

    “呼……”

    天鹅绒窗帘挡住了稀薄的阳光,红色的地毯上沾了灰,看上去脏兮兮的。

    科里恩靠在沙发背上,身体终于有机会放松下来。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日历上。上面是今天的日期。

    1920年12月8日。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得他其实现在都还很没有真实感。

    进审讯室的时候科里恩并没有很慌,心里清楚父亲肯定能带他离开。但那个叫芬利奇的探长看向他的眼神,总让他觉得如鲠在喉。

    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公寓里很安静,空气也暖洋洋的。

    这座公寓新建才几年,接入了纽洛克的集中供暖系统。滚烫的蒸汽从供热厂出发,顺着管道,一路来到这里,为居住者带来深冬中的温暖。

    科里恩起身去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饮而尽。

    温热的水滋润着他的喉咙,整个人精神也为之一振。科里恩轻吁出一口气,把水杯放回了原先的位置。

    “呼。”

    他既不习惯咖啡也不习惯茶,独处的时候总是选择喝水。

    12月13日是他出发前往大学的日子。虽然时间还早,但科里恩决定今天先开始整理行李,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科里恩忽然愉快地笑了笑,但又觉得怪,马上收敛了自己的笑容。

    不过离开前的这几天他本就没什么安排。

    “叮铃铃——”

    正当他准备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寂静的公寓里忽然响起了叮铃铃的声音。

    那是新式的电子铃声。一年前装电话机的经理朝科里恩极力推荐新款设备,形容说这声音更柔和而有韵味,比机械铃声好多了。本来科里恩还在犹豫,罗伦直接替他付了款。

    此时蜂鸣器的响声却额外刺耳,甚至让人隐隐感到心烦意乱。

    科里恩晃了晃脑袋,快步往电话机的位置走去。他立刻拿起电话,铃声也陡然中断。

    “您好,这里是科里恩·艾达。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电话对面没有回复,只有隐约的嘈杂喧闹。

    “喂,您好?”科里恩试着问道。

    “……很好。”

    终于有了回复。

    “科里恩·艾达。你的父亲罗伦·艾达是纽洛克律师协会的会长,也是艾达律师事务所的管理合伙人。你曾经就读于圣济各中学,并以全A的成绩成为了今年的毕业生代表。你获得过三次纽洛克好市民的嘉奖,多次为公私孤儿院和教会学校举行募捐活动,并带头捐赠了极为可观的善款。噢,你还长期在市警局法医室兼职。总而言之,你比我想象得要背景深厚得多了,科里恩先生。”

    科里恩沉默不语。尽管有供暖,他的身体却微微发凉。

    “先别急着挂电话。不然你明天一定会后悔的。”

    通过电话传来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他只能勉强分辨出对方应该是一名女性。

    而且对面那人似乎还故意压着声音在说话。

    “让我们先聊聊吧。比如说,你这辈子有失去过什么吗?”

    这个打来的电话显然不带着善意。科里恩抿着嘴不说话。对方安静地等着。既然她无所顾忌地对他施压,那科里恩也不会配合。

    言辞交锋的技巧,罗伦教了他不少。

    “我——”那人终于忍不住了。

    “抱歉,刚才我以为门外有人,去看了一眼才发现是猫。”科里恩立刻打断对方,“您刚刚说了什么?请再说一遍吧。”

    “……哼,很好。埃罗·特斯亚,你听过这个名字吧。”

    “您要找他么?”科里恩笑着说,“那您打错电话了。”

    “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对面的女声顿了顿。

    “我记得,那个女儿是叫做洛丝吧。”

    科里恩短暂思考了一会。

    “埃罗先生想要竞选下一任市长。他的家庭情况早就登上了报纸。您要是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名字,可以去翻翻最近的《纽洛克邮报》。”

    “你不用摆出一副和她不熟的态度来。毕竟她才离开你的公寓,不是么?”

    哈。

    他慢慢深吸了一口气。

    “那很好。您还没说自己是谁呢。”

    “这不重要。我只是有些问题想问问您。很多人都说你是个好人,我想你会帮我的。”

    “我只是会去做正确的事。”

    “当然,您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只不过我之后就得问问那位洛丝小姐了。”

    “绑架是违法的,女士。”

    “别误会,我不干那种事。只是请她和我聊聊天罢了。”

    “您想知道什么?”

    “看,我就知道你很好说话。咱们的好科里恩。”那人语气里似乎带着嘲讽,但转眼就变得认真了起来,“今天上午的苏黎亚银行——”

    听到这里,科里恩紧锁的眉头忽然散开了。他打断道:

    “你是克莉丝汀?”

    电话对面的声音停了下来。

    “……哈,很高兴你没有贵人多忘事。”

    “您现在还好么?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用不着关心我,纽洛克的好市民。”电话里的声音似乎带着怒气,“那座银行里埋伏了十几个人。这笔帐我迟早会和你算。”

    “这和我没关系。”

    “科里恩先生,你把我带到了苏黎亚,但你和银行里埋伏的警察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觉得我会信你么?”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

    “那证明它。”

    “怎么证明?”

    “告诉我一切。为什么那些警察会盯上我!”

    “我正想和您谈谈这事,克莉丝汀小姐。”

    为了避免刺激到对方,他尽力斟酌自己的用词。

    “就我所知,您似乎涉嫌危害联邦的重罪……”

    克莉丝汀沉默了一段时间。

    “…………危害联邦?”

    “嗯。今天主持苏黎亚银行行动的,就是来自联邦的探长。”

    “我不记得。”电话里的声音短促而没有力量。

    “什么?”

    “我说,我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危害了这个国家的事。”克莉丝汀加重语气。

    “因为您的失忆症吗?”

    “别说得好像我已经罪名确凿了。”

    “如果您是无辜的,那就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就好,法律一定会还给您一个清白。”

    “虽然我忘了很多事,但你别把我当笨蛋来骗!”

    “我会尽力帮您的。”科里恩声音平静,“正如您所知,我的父亲罗伦是纽洛克资历最深的律师。”

    “见你的鬼去吧!”

    电话里传来克莉丝汀恶狠狠的回应。

    “如果先前那群条子没有拿着十多把枪对着我扫射,说不定我就信了你这通鬼话!”

    “先前?”

    “你真应该听听那个领头的家伙怎么说。”克莉丝汀哼了一声,“他们压根就没打算留我活口。而我只想活下去,科里恩先生。”

    “苏黎亚银行之后,他们一直在找你?”

    “整片弗兰克林区被那种带徽章的条子给包圆了。”

    “……带着徽章——但没穿警服么?”

    “有些人连徽章也没带,但显然也是一伙的。”

    “那……我想他们不是警察。”

    科里恩下意识瞥了一眼窗户和玄关。他明知道此时公寓里只有自己。

    “大概是斯塔顿侦探。”

    “斯塔顿侦探……”

    克莉丝汀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低了下去。科里恩甚至能想象出对方皱眉的模样。

    “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克莉丝汀说。

    “你当然会有印象。他们是全联邦最大的私营武装机构。”

    “不是,我是说我好像……算了。”克莉丝汀的声音有些迟疑,“没什么。”

    “所以您没见到穿着警服的人?”

    “只在银行里见到了。”

    电话短暂沉默,随即又传来话语:

    “……说起来,先前追上我的那些人,口音和当地人也不一样。”

    “是西部口音么?他们说话更黏着,音也更长,夹杂很多苏尔兰的口语词汇。”

    “至少特征和你说的很像。反正不会是你们这种东海岸人。”

    克莉丝汀倒是一点口音都没有。

    科里恩摸了摸鼻子:“斯塔顿最早就是在西部发的家。据说最老练的那批侦探都操着一口西部牛仔的腔。你被他们盯上了。”

    “真是谢谢你的科普了,先生。”克莉丝汀笑了笑,“很荣幸我有这样的价值。”

    “您之后打算怎么办?”

    “这得看你。”

    “……联邦探长和斯塔顿侦探而不是纽洛克警方合作,客观来讲这并不合理。”科里恩深吸一口气,“如果您真犯了危害国家的重罪,那大街小巷都该有您的通缉令。老实说,我多少有几分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

    “那么——”

    “但您也的确是一个危险分子。谁能从那群斯塔顿手下安然无恙地脱身呢?”

    “依你说我还得束手就擒不成?”

    “而且您还拿洛丝威胁我。”

    克莉丝汀沉默了片刻。

    “我一无所有,先生,而你拥有太多东西了。”

    这位少女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嘲讽,但又像是无比认真。

    “即便你这一刻出于怜悯施舍我,下一秒也可能向警察局拨打电话。”

    “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每个人首先都该确保自己是个好人。”

    “如果你落得像我一样的处境,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多疑。”

    “您也别以为一个前州议员的女儿轻易就能绑架——”

    “如果埃罗·特里亚足够在乎他女儿的话。”

    这句尖锐的评价陡然噎住了科里恩。他瞳孔微微收缩。

    埃罗·特里亚在外一直以模范丈夫和三个孩子的好父亲自居,但实际上很少有真正关心过自己的女儿。

    洛丝曾经和他偷偷抱怨过。

    可克莉丝汀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

    “你现在在哪——”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查到远比你想象得要多的东西。”

    “那您怎么不去查自己究竟陷入了什么困境呢?”

    “我正在查呢,先生。”克莉丝汀的声音很冷静。

    咣当。

    如同一把锤子重重砸下,科里恩的头猛地一阵刺痛。他伸手揉起了太阳穴缓解症状,才强行压下内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感。

    他深吸一口气。

    “那我直说了,我不知道你牵涉进了什么事。”

    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电话才再次传来声音。

    “你的父亲是纽洛克最富盛名的律师,你女友的父亲是下一任市长的有力竞选人,警察局局长和本地的教区主教还在报纸上对你大力赞扬。”

    克莉丝汀顿了顿。

    “而你却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一,我和洛丝不是情侣。第二,这些和我们正在谈的事没关系。”

    “科里恩先生,我——”

    “我不担任司法公职,无权了解联邦级别的罪案。您找我是问错人了。”

    “好吧。”

    那个少女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短促的吸气声经过电子器件的处理后嘈杂而沙哑。

    “那我就只能去问问你的洛丝了。”

    科里恩话锋一转:“我没告诉他们您失忆了的事。”

    “噢,是么,那还真是谢谢你了。但我想说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我只是想说一开始我是偏向你的。”

    “现在呢?”

    “您在拿无辜的人威胁我。这让我很反感。”

    “噢,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感到后悔么?如果我道歉能让你告诉我真相的话,我很乐意说声对不起。”克莉丝汀的嗓音非常冷静,“我只想知道我是谁和我究竟惹了什么事。”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清楚。”

    “也就是说只是为了让我后悔么?既然如此——”

    “但我还会帮您。”

    “…………哈?”

    “我会和您一起调查真相。但如果您确实犯了罪,还请接受法律的制裁。”

    电话那边的少女再度陷入了沉默。

    不多时。

    “好。”

    “我明天正好要去一趟警局那边。如果有新消息我就告诉您。对了,我们怎么联系?”

    “我会主动找你的……”

    她的声音有些黏糊。

    “对了,我能问个问题么?”

    “什么?”

    克莉丝汀谨慎地问:“为什么突然决定帮我?”

    科里恩拿着话筒没有说话。他闭上了眼睛,温暖的空气在他胸腔里翻涌。

    “因为你在寻求真相。任何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他说,“我很讨厌你用无辜者威胁他人的行为,但既然不是为了逃避罪责,我就愿意尝试理解你。”

    生活是一张人与人编织的网。

    而真相在这张网上从来都是个奢饰品。

    电话那头没有再传来说话声,只剩下嘈杂的电流音。科里恩晃了晃听筒,但电话那头已经没有了回应。

    然后是一连串的忙音声。

    稀薄的黄昏阳光落在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轿车在马路上扬起糊眼的灰尘。克莉丝汀把话筒放回公用电话亭的插座上,电话线砰地回弹。

    “呀……”

    克莉丝汀左手提着一个精致的手袋,右手轻轻揉捏着左手手腕。

    她换上了一身才过膝盖的棉质连衣裙,裙腰略微收紧,勾勒出她身体的纤细曲线。裙外面套着一件轻薄的羊绒毛衣,领口和袖口饰有复杂的花边。天鹅般白皙的脖颈上绕着一圈白围巾。

    柔顺的头发则在耳际处蜷曲着并拢,被一枚发卡简单别住。

    如果一个人见过上午的克莉丝汀,绝对没法把那时的她和此刻的模样联系在一起。她走路的步态轻盈如小鹿,脸上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活脱脱一个中产阶级的女儿。

    “科莲娜!”

    前面不远处,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洋房,外观简朴优雅。前门上方有个半月形的阳台,阳台的扶栏用细密的铁艺雕成。

    一个扶着栏杆的少女朝克莉丝汀猛挥手,脸蛋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怎么样,可以来么!”

    “唉,抱歉啦,莱拉。”

    克莉丝汀提着包停下脚步。她仰头望向阳台,露出了满怀歉意的表情:“我今天必须先回去处理自己的事……”

    “啊……”被称作莱拉的女孩失望地眨了眨眼,“那怎么办?你不是还想见洛丝姐姐的么?妈妈的晚餐要开始了。妈妈很不喜欢迟到的人……”

    “真的很对不起啦!”克莉丝汀大声道歉。

    “那你明天还会来嘛!你画画很好看,我很喜欢!”

    莱拉睁大了期待的眸子。这份热情的视线让克莉丝汀有些不好受。她朝黄昏下的莱拉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嗯,能来我一定来!”

    这里是莱拉·米尔斯的家。

    莱拉的母亲是纽洛克市大名鼎鼎的米尔斯太太,一个月里有二十一天在组织女士沙龙。更糟的是米尔斯先生。他在市政厅的劳工部工作,一个月只回家一天。因此有人说他暗中出口阔绰,常在秘密赌场一掷千金。不过那都只是传言罢了。

    难怪克莉丝汀靠一手漂亮素描就把莱拉哄得团团转。

    “姐姐,你等等!”

    虽然今年刚满十五,比克莉丝汀小不了多少,但莱拉还是喊她叫姐姐。克莉丝汀停下脚步。很快洋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穿着小白裙的莱拉推开门,然后下了台阶,哒哒哒地跑到了克莉丝汀面前。

    “新鲜的奶油饼,给你!”

    “我——”

    “本来就是要和姐姐一起吃的!”

    “这样啊……”

    克莉丝汀接过了莱拉手里的纸碟。碟子上放着一块酥脆的奶油饼。

    “谢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