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惨白的光线。

    光线直直照着科里恩的脸。即便闭上眼睛，那白光仍会灼烧他的眼球。这里是纽洛克警局的审讯室。

    他的手倒是没有被铐住，桌子对面的芬利奇探员给了他充分的尊重。

    “所以你不认识她？”

    “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是在街上遇到她的。她告诉我她迷了路，希望我能带她去苏黎亚银行。所以我就帮了她。”

    “没别的要说了吗？别紧张，我们现在只是随便谈谈。”

    芬利奇的身体前倾，双手交叠在一起，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他在试图拉近和科里恩的心理距离，但同时也谨慎地观察着灯光下的科里恩。

    科里恩眯着眼睛抵御灯光，双手抱胸，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

    “你想喝点水么？”

    “不用了。”科里恩轻微摇了摇头，“您没有要问的事了的话，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不急。你先休息休息。”芬利奇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十分钟后我们再继续。”

    审讯已经进行了快一个小时。科里恩全程都很配合，但芬利奇仍然觉得他有隐瞒。

    他在国家保卫部里学习过人体微动作，能从细节反应上看出谈话对方的态度。而科里恩的细节反应就暴露了他内心的反感和抗拒。

    芬利奇站起身，把椅子推进桌子底下，接着就走向门口。

    “啪嗒。”

    门被合上了。

    审讯室里只留下了科里恩。科里恩坐在椅子上，原本抱胸的双手下意识松开了。他的呼吸声也变得急促了些。

    他伸手挡住了白灯的光，眯眼注视着合上的审讯室门。

    各种思绪在科里恩的脑海里涌起。尽管说谎并不是好事，但他也不是死板的人。为了自保而说谎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现在反而有些担心自己的养父罗伦。为了弗兰克林区的那笔地产纠纷，他上周甚至还乘火车去了一趟纽黑文市。

    科里恩希望自己被捕的消息不会影响到父亲的工作。

    “咔。”

    待在狭窄而干燥的审讯室里，人会很快丧失对时间的把握。门被再次推开的时候，科里恩猛地一惊，身体也再次紧绷了起来。

    芬利奇夹着一叠资料，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朝科里恩笑了笑。

    “休息得还好吧？”

    科里恩不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我刚刚得到了一些新的线索……”

    芬利奇把资料放在桌上。因为逆光的缘故，科里恩看不见上面写了什么。

    “所以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不小心漏掉什么重要的事没说？”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线索么？”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科里恩先生。”

    “我不知道您想从我身上问出什么，所以很抱歉我不确定该如何回答。”

    “那我就直说了。你和那个国家通缉犯的关系不像你说的一样简单吧？”

    “确实是今天才见面。”

    “我手上有一份证词。你今天中午时在街上买了一套衣服。我没说错吧？”

    “我确实买了。”

    “那衣服呢？”

    “在那位小姐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替她买变装的衣服？你在协助她逃跑么？”

    “我——”

    “先别急着回答。我知道这很难回答，所以我希望你想清楚。”他微笑着说，“虽然和你聊的时间并不长，但我能看出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芬利奇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身体前倾，拉近了与科里恩之间的距离。

    “你父亲是纽洛克有名的绅士，人们对你的评价我也有所了解了。老实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以后一定大有可为。”

    “……谢谢？”科里恩语气有些困惑。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抓住那个国家通缉犯。相信我，我是想帮你的。只要你能把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我们抓住了那个通缉犯，最后就能皆大欢喜。”

    狭小的审讯室里，芬利奇的话语声回响着。

    他的表情真诚而恳切，仿佛真在为科里恩着想。

    “届时你不仅什么事都没有，运气好也许还能得到联邦的嘉奖——我会把你的贡献如实写成报告交上去的。”

    “……哦。”科里恩点了点头。

    “但要是你拒绝配合，那便没办法了。我们最后总能抓住那个通缉犯，只是花费的时间会更多罢了。不过到时你就不得不作为协助犯接受更深入的调查了……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你父亲的工作。”

    芬利奇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我想你也不希望这样吧？”

    “嗯。”

    “那就告诉我你隐瞒的一切吧。”芬利奇温和地微笑着，“孩子，相信我。正如我刚刚所说：我现在是站在你身边的。”

    “但我也没有隐瞒。”

    轮到科里恩回答了。他的语气还和先前一样平静：

    “我遇到她时，她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破，兜里还没一分钱。我总不能看着一位妙龄小姐处于尴尬之中而不伸出援手。”

    芬利奇皱了皱眉：“……没别的了么？”

    “我承认，我确实是帮了她。但帮助一个通缉犯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敢说所有人，但我会尽力帮助遇到的每一个陷入困难的人。这是我的习惯。仅此而已。”

    科里恩伸出双手放在桌上。

    “如果盲目的帮助造成了糟糕的后果，我很乐意接受法律的审判。”

    芬利奇眯眼打量着科里恩，却并不说话。

    “但强加于我的罪名，我不会接受的。”

    话音消散在审讯室当中，气氛却也一时间变得沉默。

    “行了，科里恩先生，别在这里表演了，把手收回去吧。”芬利奇摆摆手，“看来你知道我不会给你上手铐的。”

    “什么表演……”科里恩皱了皱眉。

    “算上时间，那位大律师应该要来了。”芬利奇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你比我想得能说会道。那今天就这样吧。”

    “我没有说场面话。我随时等候检察官对我提起公诉。”

    “哈。”

    正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直接推开了。

    进入审讯室的是一名快六十岁的男人，头发灰白交杂，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他戴着老套黑框眼镜，胸前的领带打得笔直，个头比一般人高多了。

    芬利奇坐在椅子上，左手扶着额头。

    “您就是芬利奇探长吧？”

    “这间审讯室正在使用当中，先生，不管你是谁，都请立刻离开——别忘了锁门。”

    “很好，我是罗伦，科里恩的律师。”

    罗伦沉稳地向芬利奇伸出手。芬利奇头也不抬：“我只是问问科里恩先生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他马上就可以走了，并不需要律师。”

    芬利奇的态度很微妙。他表现出的身体姿态很强硬，但说出的话却相当客气。科里恩立刻站起身，把自己的椅子递到了罗伦身边。罗伦没有坐下。

    他挑了挑眉。

    “也就是说您并没有定罪证据，却强迫一个无辜的人接受你的审讯？”

    “我正在搜捕国家通缉犯，我有联邦最高法院的特别授权。”

    “难道特别授权的内容包括随意侵犯公民权利吗？”

    “别拿法庭辩论那一套和我说话，听着人犯恶心。”

    芬利奇抬头看向罗伦。他还坐在椅子上，伸出手指，用力往下压住了桌面。

    “我在捍卫这个国家里公民的安全。你懂么，先生？你懂一个国家通缉犯意味着什么吗？我不是针对你儿子。只要有一点线索我就不会放过！”

    “我当然不想妨碍您的工作。但我们国家的安全建立在规则之上。”罗伦语气严肃，双眼死死地盯着芬利奇，“当您把手段置于目的之上，一切就会乱了套。”

    当他盯着法庭上的对手时，也会露出像现在一样的眼神。

    有人说他的眼神像气压阀，一眨一合间就能改变空气的压力，使对手几乎无法呼吸。在这样的眼神下，芬利奇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尊重你，罗伦律师，但我不觉得你能对我做什么。别试图对我施压了。”

    “行，那我们回到正题吧。您刚刚说有特别授权，这很好，但我想那些斯塔顿侦探肯定没有特别授权。”罗伦显然没有结束谈话的打算，“我很好奇，他们是您以私人名义雇佣的帮手，还是国家保卫部替您雇佣的？”

    芬利奇愣了愣：“这有什么区别么？”

    “那些斯塔顿侦探在苏黎亚银行引起了那样大的骚动，这可不是能轻易敷衍的事情，探长先生。明明当地警察乐意配合您的行动，您为什么还要带那些斯塔顿来？”

    罗伦笑眯眯地盯着芬利奇。

    “而且，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没必要回答你。”芬利奇额头轻微冒出冷汗。被罗伦这么一说，他还真不敢确定自己在程序上完美无缺，“够了，你无权指摘公务。”

    更何况，罗伦的话语暗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当地的警察局也是罗伦的战友。

    “看来您并不信任我们纽洛克市的警察。”

    审讯室里只有一个高且小的通风窗口，室内温度也不高，和十二月的寒气相得益彰。但此时芬利奇却莫名感受到了燥热。他强压下内心的焦躁，紧紧抿着嘴看向罗伦。

    罗伦身后是敞开的审讯室门。

    门边是一名背对着审讯室的警察。

    那名年轻的警察正翻着一个笔记本，就像是完全没听见审讯室里发生的一切。

    “父亲……”

    科里恩轻轻拉了拉罗伦的衣角。罗伦扭头瞥了一眼科里恩，接着难为情地笑了笑。他拍了拍科里恩的肩膀，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重新看向芬利奇。

    “不过，芬利奇探长，您请放心，我并不想妨碍您的工作。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提醒您注意工作中的程序问题，希望您不要误会我。”

    芬利奇远远地看了一眼科里恩，然后低低地笑了笑。

    “是，我明白。”他挥挥手，“很感谢您的提醒。为表歉意，我今天会和那些斯塔顿们好好谈一谈。”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淡。

    “他们会记住科里恩先生的。记住他是一个合法的好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