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知己
柳慕轲醒来时,自己身处在一座破庙的大殿之中。
庙顶的几个漏洞比水缸还大,四面墙壁已是东倒西塌,泥塑的佛首断裂后,跌落在莲座之下,真是一座破的不能再破的庙。
但唯一欣慰的是,这里肯定不是阴曹地府。
正疑惑时,耳边传来殿外压低的对话,夹杂着木材燃烧哔哔卜卜的轻微爆声。
一个慢条斯理声沙哑,一个中气十足语速极快。
柳慕轲精修内外功夫,听力自然比普通人的要好,便竖起耳朵探听。
只听那个沙哑男声道:
“喂...你偷偷告诉我...你刚刚...瞧见了,是不是...”
语气快速的男声回道:
“你想问有没有生那种是不是?”
“好奇嘛!”
“呸,你不是好奇,你是想证实那个江湖传言是不是真的?然后当做你日后吹嘘的茶资嘛!我了解嗟,其实我都好奇啊!”
柳慕轲初时不甚明了那二人在讲什么,便耐着性子听下去。
“那你到底看清楚了嘛?”
“不能说看清楚,简直就是一清二楚!”
“那到底有没有...花柳...”
柳慕轲听到“花柳”二字,就像有人拿一对铜钹儿在自己耳边用力对敲,登时嗡嗡,同时反应过来,自己当时是坠崖落水,应该是被这伙人所救,此时穿着干爽的贴身内衣,想必是他们帮忙烤干。
名震江湖的堂堂侠客,被别个男的脱个精光,这当真不是一件短时能接受的事情。
正待发作,却听到断断续续传来后话。
“没有,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简直就是黄花大处男。”
“处男你都能看得出?我不信!”
“不信?不信你自己去亲眼求证嗱!”
柳慕轲担心那人真的进来求证,又不好做悄悄溜走的事情,被传出去,“知恩不报”、“羞耻避走”的衰名,估计要背好一阵。
于是思忖片刻,当即“咳咳”两声,同时推倒边上的香炉。
屋外的人听到殿内动静,霎时停止了交谈。
片刻后,一个马脸鲶须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大头胖脸的年轻小伙走进破殿。
这二人,即是牛大宝与钱半仙。
柳慕轲突然想起,昨日在山道上提醒自己,提防抓鸡虎绊马索的,正是这两人,今日早上,在锦绣桥头带头为自己喝彩的,也是这个胖小伙。
柳慕轲想到连着两日,自己竟托了福得救了两次,心里顿时感恩与庆幸相交,激动道:
“是你们...?”
牛大宝点头道:
“是我!”
钱半仙捻捻胡子附和道:
“还有我!”
柳慕轲道:
“我...”
牛大宝笑笑道:
“你中了洋枪,跌落了河嘛,是我潜水救你起来的。”
柳慕轲这才觉胸前隐隐作痛,掀衣一看,左肋骨乌青一片。
自己明明中了一发洋枪弹丸,为何却不见伤口,心道难不成自己不知不觉外功已臻化境,刀枪不入?
不,这绝不可能。
柳慕轲奇道:
“为何不见伤口?”
牛大宝笑笑道:
“你要多亏你怀里的这块铜镜,替你挡下了铁弹。”
牛大宝说完,指着地上摆着的一块三四寸径的青灰铜镜示意。
“不过我怎么都想不到,堂堂柳大侠,原来是不会游水的,还有就是,喜欢随身携带这种......梳妆打扮......的玩意儿。”
“娘娘腔”那三个字,牛大宝磕巴了一下,硬生生咽住了。
钱半仙一副不然的表情,打岔道:“诶,这柳大侠不识水性,都好正常啊,我也不会,很奇怪么?至于铜镜嘛,柳大侠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侠,出入江湖自然是要注意形象,岂是你我这种无名小辈能理解得了的?”
牛大宝耸耸肩不做辩驳,转口夸赞道:
“不过柳大侠你肚量都是算极广阔了!”
柳慕轲没有在意牛大宝与钱半仙的话,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铜镜检查。
钱半仙不解道:
“你又如何知道?”
牛大宝道:
“我帮他从肚里摁出的江水,起码有几斗以上,人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柳大侠的肚子里虽然不能撑船,但起码停只小艇没问题。”
柳慕轲表情凝重,眼神落寞。
那铜镜原本平滑的一面,此时已嵌入一粒羊粪大小的铁丸,变得凹凸走形了,再也照不出清晰人像了。
钱半仙见此,赶紧识趣地拽拽牛大宝衣角,示意他跟自己往外头去。
柳慕轲闷闷叹了一口长气,转过头缓缓问道:
“你们救了我两次,我还没请教你们高姓大名!”
钱半仙拱手道:
“不敢不敢,在下姓钱,名耀庭,四周的同乡都叫我钱半仙,失礼失礼!”
牛大宝江湖客套不熟悉,便老老实实道:
“我叫牛大宝。”
柳慕轲向二人拱手道:
“我叫柳慕轲,我估计你们也知道了,嗯,这个铜镜,是我以前一位知己所赠,见它现在被打烂了,不舍之情一时难以抑制,还望二位谅解!”
牛大宝道:
“理解理解,柳大侠的那位知己,我猜也是一位不同凡俗的有名人物吧!正所谓英雄惜英雄,宝剑赠侠士,铜镜......铜镜送......”
铜镜送什么,牛大宝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
“不,我那位知己,是一名风尘女子。”
“啊......”
牛大宝与钱半仙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呼。
“我当时初入江湖,一心只想闯出名堂,有一次在江南被仇家暗算打伤,幸得她好心搭救,把我藏在她栖身的香玉院,悉心照料足足半个月,我方能挨过那一劫,长久相处之下,我才知她与我身世相似,性格相近,总之就是一见如故。然后...”
半仙大腿一拍,抢道:
“这个然后我知道,一定是如逢甘霖、如鱼得水、如胶似漆...”
柳慕轲眼神忽迸射火光,瞬间又熄灭下去,只哼道:“不!她是我救命恩人,我怎么会对她无礼?虽然她沦落风尘,但我绝非浅薄浪子,我柳慕轲可以对天发誓,一心把她当做知己好友,绝对无半点侵犯的念头!”
见柳慕轲神情严肃,字字正气,钱半仙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龇龇牙尬笑。
“我跟她越聊越投缘,我伤好之后,便时常出入香玉院,同她彻夜长聊,我对头见光明正大打我不过,暗箭伏击又害不死我,便到处散播谣言,说我好色滥嫖,惹上了花柳,哼,鼠胆匪类,实在可恶!”
说到这里,柳慕轲攥紧拳头,不掩怒气。
牛大宝恍然大悟道:
“原来是这样,你的那些仇家,也真是够卑鄙下作、含血喷人了!”
半仙听闻,又如顿悟般说道:
“啊,我知道了,现今柳大侠拼命捉贼领赏金,是为了帮这位红颜知己赎身了,我知道,江南的名妓,向来是才色双绝,往往都是要花天价去赎身的!”
柳慕轲本是习武之人,脾气耿直火爆,只是看着二人是救命恩人的份上,才耐着性子讲,此时听到钱半仙这话,他再也忍不住了,便欲一掌打将过去,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怒道:“你知道个屁!虽然你也有份救过我,但你再胡说我把你舌头一剑切了!”
吓得钱半仙忙紧紧闭上嘴,再不敢作声。
牛大宝问道:
“那后来这位红颜知己呢?”
柳慕轲道:
“后来过了三年,一位庆州的富商帮她赎了身,她嫁过去做了妾室,其实她一直都跟我说过,想找个安稳的落脚,平淡过余生,我也是很为她高兴。分别前,她将这把铜镜送给我,当做纪念。唉,想不到今日...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