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因为晚饭尽喝的是稀粥，牛大宝不得不起了两次解手，腹中已是咕咕直叫。他起身从货担里取些零嘴，充一下饿肚。

    牛大宝取饴糖时，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最底层的家谱，摊在膝盖上静静抚摸。

    柔软的锦帛，和那块不明的骨牌，牛大宝回想祖先波澜壮阔的一生，赫赫功勋，行政爱民，虽饱受委屈，仍造福黎民，形象何等伟岸。但振威公之后，历代艰难谋生，任祖茔凋敝，也无力修葺，又联想到自己，二十年光阴虚度，一事无成，牛大宝百感交集，愧无自容。他不由得怀疑，难道牛家，便真的直此衰败下去吗？万一自己没找到那笔钱，该怎么办？倘若如老爹所言，自己与阿笙最后难结良缘，是否真的会不再婚娶？能否眼睁睁地看着牛家一脉，断绝在自己手里？

    这些问题，都是他日间内心刻意回避的，在此刻深夜，又全部浮上心头，每一个疑问，都像一座大山，垒加起来压在头上，逃也逃不掉。

    他越想越乱，好像快喘不过气来，猛一抬头，此时半轮残月正冷清挂着，照进堂屋，他摸摸前胸后背，不觉已大汗涔涔，湿透单衣。

    牛大宝取出阿笙给自己做的荷包，他一直贴身带着，此刻握在手里，他突然想到什么。

    啊！笙妹当时已知赵世伯答允了自己与马家的婚事，那时候肯定是心焦如焚，她得顶住多大的压力，才能一针一线细心绣成荷包，她与此刻的自己，应该是一样孤立无助吧？既然阿笙还在艰难支撑，我牛大宝更不该暗自气馁了！

    “我们牛家，没有未做就认输的后代！”脑袋中又想起老爹的话。

    于是心明澄净，立下决心：“我牛大宝，是牛振威的后代，永远、绝对、不会再轻言放弃！”

    ......

    东方天边挂着瑰丽的朝霞，山乡田野间，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牛大宝与钱半仙用过早饭，各自负上行囊，准备出门。

    钱林氏匆匆拿着一件棉袄出来，低声喝道:“带着这件棉衫，莫半路冻死，害我守寡！”

    钱半仙接过棉袄，柔柔说道：“多谢娘子！”转头又嘱咐儿子道：“多仔，你爹我出去做工，挣钱回来给你交学费念书，你要乖乖在家听妈妈的话，知道吗?要是听话，我回到给你买个齐天大圣的面具！”

    多仔听话地点点头应着，滴溜溜的眼珠里却是满含不舍。

    钱林氏转身又从小屋厨房里取出一个葫芦，一把惯到钱半仙的怀里，白眼道：“嗱~这壶酸梅汤路上喝，莫死蠢死蠢那样喝路边渠水，拉死你就知错！”言罢，钱林氏也不看他，俯身自顾自帮多仔整理衣衫。

    钱半仙讷讷一笑，会意说道：“我会谨记娘子叮嘱，照顾好自己，我离家这几日，家中一切，劳你操持了，你莫担心，过六七日就会回来了。”

    随后，牛大宝也拱手向钱林氏辞别，二人带上行李，踏上乡间小路。

    走出村口，牛大宝忍不住小声赞道:“想不到嫂子表面凶恶恶的，其实内心都极关心庭哥你的。”

    半仙咧着马嘴得意道：“我知道啊，她一直都是嘴巴凶点，其实内心是好善良的，刀子嘴豆腐心，不然都不会跟着我挨穷几十年，唉，都怪自己无本事...”说着又叹一口气。

    牛大宝宽慰他道:“庭哥你又不必自责，我爹常说，有志男人，只会穷一时，不会穷一世，我相信你日后一定大展宏图的！”

    半仙呵呵笑道：“想不到你年纪尚轻，说话还蛮中听的，承你吉言啦！”

    牛大宝忽然“啊”的一声叫着，手在怀中摸来摸去，惊道：“哎呀！我把一个重要的荷包落在你客厅了！”

    钱半仙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怎么这么粗枝大叶啊，你把担子放这，快去取来，我在这等你。”

    牛大宝颇不好意思，只得快步跑回去。

    ......

    二人紧走慢走了，路上住了一夜，第二日近午，便进入崇文县地界，又走了两三个时辰，翻上一座苍翠大山。

    这山不算甚高，山腹却犬牙交错，以致山间道路弯曲转折。二人临近山顶，已颇为累倦，见路边拐弯处有一株松树，枝盖繁茂，正可挡住日头，二人便到树下稍稍歇息。

    牛大宝喘匀了气，仰头望着顶上这颗松树，只见它歪歪扭扭，姿态倾斜，形貌颇丑，想起进入崇文县后，发觉沿途山岭树木稀少，大多是遍布荆棘，荒草茂盛。便好奇地问道：“这些山头怎么如此荒凉？”

    钱半仙冷哼了一声，笑道：“你也觉得奇怪是吧，我告诉你，这附近的山头，四五年前还是遍布松林杉木、郁郁葱葱，只因他们县这几年来了一位顶厉害的县太爷，所以才树木稀少，满山荒凉。”

    牛大宝不解，追问道：“怎么厉害法？”

    钱半仙道：“这位老爷一到任，便大兴土木，重修县衙、古塔、义塾、码头、城隍庙、土地庙......能修的都翻修了一遍。”

    牛大宝听罢，不由得叹道：“他为官一任，也算造福一方了。”

    听到牛大宝夸赞，钱半仙呸的一声，骂道：“他要是从官家账上出钱，或者自掏腰包，那确实是造福一方，可惜呀......”

    “可惜什么？”

    “可惜这位老爷，把所有的开支都摊派到整个县的老百姓头上，每兴一处工程，便趁机勒索一翻，不光每家每户收钱，还无偿抽工，没钱的，便要人家上交木材抵钱抵工，你想啊，数不清的工程，老百姓还不被榨干？所以个个都上山伐木，交给官府。你定会说，这一县的大山，足够建十座一百座县衙也不止，然则人家县老爷私下与本地奸商勾结，背后将这些木材源源不断运到外地，大把捞钱，大肥其私，所以你说厉害不厉害？”

    牛大宝听罢，联想起沿途见到本地百姓，个个衣着破烂，面有菜色，原来都是被这个贪得无厌、敲骨吸髓的贪官所害，不由得对此地百姓心生同情。

    “子曰，苛政，猛于虎也！不过好在你跟我都不是他的子民，不然我连这株不堪用的小松树，都扛不动，只能挨板子坐监牢了。”

    钱半仙言语中满带侥幸与自嘲。

    牛大宝人生地不熟，怕惹上官司，不敢妄议地方，便岔开话题道：“不知这儿离青石镇还有多远？”

    半仙抬抬下巴，示意道：“翻过这座山背面，再二十里就是崇文县城了，歇一晚，再走一日，就到青石镇了。”

    正说话间，山顶辚辚作响，不一会儿，一个老汉赶着一辆驴车飞快奔来，陡见松下休息的二人，忙疾声呼道：

    “唉唷，你们还在这里歇息？前面有山贼！想要命的快走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