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轮转，岁月无声变迁，有人说时光是最好的解药，一切难以愈合的伤疤，一切以为过不去的苦难，待到经年累月，都会奇迹般地被治愈。

    有人信了，便将暂时不能释怀的都交给时间去淡化处理。

    有人自以为忘了，感谢时间给予的恩赐。

    但，时间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它只兀自观望着，平静地向前行进着，悄无声息，痕迹难寻，是个静静的旁观者……

    从容镇定，又残忍无情。

    那些笃信时间的神奇力量的人都在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为自己泛滥的情绪找出口，好像只有这样，才不那么难过。

    但，刻骨的伤疤究竟有没有愈合，涌动的情感究竟有没有好好安放，疼痛究竟有没有被抚平，拼命想要忘记却总是无端回忆起的那些丝丝缕缕究竟有没有在时光中封存，可能自己都分不清了。

    固执地期待时光是味良药，可以无声地化解一切复杂的谜题，其实只是暂时地将问题和心事上了锁，存了档，按下了暂停键，或许只需要某个契机，一点风吹草动，记忆就会冲破枷锁，汹涌而来。

    人们都清楚时光什么都做不了，却依旧选择偏信时光会带来转机，就像快要溺毙的人一旦抓住一块浮木，就会当作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撒手。

    因为求生是身为人类的本能。

    明知无用，依旧寄予期望，也是作为人的执拗。

    就像人类一贯擅于保护自己，无论是隐匿起来，逃避危险，还是保持沉默，远离纷扰，都是自我防卫的体现。

    遇到无法抉择的事，不想触及的伤痛，不想记起的人，人们便想到了时光这位天使。

    将一切都推给时光去解答，自己也就不必再为怎么处理而伤脑筋了。至于时光最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或许人们也完全不在意，因为他们已经给了自己答案。

    就像小孩子在碰到无法选择的问题时，总喜欢用朝空中抛掷硬币的方法来做出选择，当硬币给出的选择不符合他们期望时，他们便会再抛一遍。

    这样的做法真的很自欺欺人。

    因为在重新抛投的那一刻，他们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硬币不是天神，依赖硬币，相信硬币会作出正确的选择只是在寻求一种虚幻的公平。

    选择之所以存在，之所以让人产生抉择的压力，正是因为不平衡。

    这份不平衡感，可能来自于重量，可能来自于价值，亦或是对人的吸引程度。

    而一旦选择，得到的同时也意味着必然会失去。

    人们苦于抉择，正是因为不想承受得到的代价。

    人们害怕自己的私心会影响抉择的公正，更怕自己权衡不清抉择物的价值，作出错误的选择，因此才依赖硬币或是他人的意见。

    但最终作出选择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自己，硬币帮不上忙，别人更是。

    计较、权衡其实一直都在自己心中，只是人们都不愿意承认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人们都喜欢用中庸之道来分析和处理问题。

    事物有正反两面，有利也会有弊，人们尽量客观全面地看待事物，维护公平和正义。

    比起迷信公正，人们更惧怕的是自己的私心和偏颇会影响判断，甚至带来灾难。

    因此，人们崇尚用随机的方法来选择，如果结果交给不确定而又十分公平的概率去决定，即使选错了，产生不好的后果，内心的负罪感也不会那么强，对自己也可以少一些指责和内疚。

    人们生性是懒惰的，自私的，惯于逃避的，既渴望得到好的结果，又不想付出代价，既想触及美好，又害怕受伤，既想作出选择，又担心日后会后悔，就连选择这件事，也想假手于人。

    好像不亲自选择，就不必承担往后的结果，也就不会有负累，自己就能一身轻松。

    岳晗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人类劣根性的人。

    她爱逃避极了，也总是沉默寡言，遇事谨慎，畏首畏尾。

    从小她就很羡慕那些好人缘，擅于交际的人，这样的人朋友很多，随时随地都不会冷场，好像天大的事都可以笑得没心没肺。

    岳晗羡慕这样的人，不是因为他们可以一呼百应，看上去很威风，而是这样的人身上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信，充满阳光，但又不会灼伤他人，很容易交朋友，也很少感到落寞和悲伤。

    岳晗虽然羡慕很多人，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各种毛病和缺点，但她并不讨厌自己。

    和特别外向的人完全相反的另一类人是阴郁型的，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典型的例子有林黛玉，可能有的人会觉得黛玉哭起来很美，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尽管弱不禁风，但有一种破碎的美感，清冷柔弱，弱柳扶风，光是咳嗽一声都会让人挂心。

    但岳晗不属于这类人。她不喜欢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再美也不行。

    迎风流泪，葬花埋叶可能是具有古典美，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确实有些浮夸做作，人生在世苦啊愁的多了去了，如果动辄都要哀叹一番，恐怕情绪都要耗尽了。

    岳晗不属于伤感派。但她的性格也并不讨喜。

    从小到大，岳晗朋友不多，每段时期只有三两个好友，不至于形单影只，但好像都没有投入过多的热情，不会费力经营维护，渐行渐远之后也不会感到惋惜，对朋友的感觉，都是淡淡的，古时有句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岳晗称不上君子，但她和朋友的相处确实就像是水，缓缓流淌，不疾不徐，相识相交是因为水到渠成，离散也很自然。

    这是岳晗觉得舒服的相处方式，比起特别得引人注目，岳晗希望自己越透明越好，越无足轻重越好，她只想安稳地完成自己的学业，不冒头，也不拖后腿，做个隐没在人海的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出风头的事她不想干，调皮捣蛋的事她也会离得远远的，总之她不想被老师和家长盯上。

    保持不错的成绩，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工作，这本是她循规蹈矩的打算。

    岳晗原本以为“普通”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打乱了她平静如水的生活。

    那个人就像一阵微风，是因为那个人，岳晗第一次知道，不是只有暴风才能席卷平静的湖面，微风乍起，一样可以掀动涟漪，引起波澜。

    这场微风来得无知无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融入了水汽之中，变成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阵微风是不受控制的变量，是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力道虽小，小到难以觉察，仿佛只是蝴蝶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岳晗没想到的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力量却足以引起一场气势磅礴的海啸，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蝴蝶只是轻轻拂过，正如那阵微风只是若有似无地吹过，一呼一吸间，山川河流都没有变化，但一切分明已经不一样了。

    这山，那海，四时节气，宇宙万物霎时都有了生气，鲜活起来。

    山感知到了，海感知到了，连带着脉搏、心跳震动的频率都变得不同。

    风乍起，一池春水摇漾。蝶轻舞，心海泛起涟漪。

    早在岳晗感知到微妙的变化之前，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了这场奇妙的意外。

    如果时间可以回溯，如电影慢镜头一样倒带，甚至是短暂地静止，她会知道所谓意外，都不是偶然发生的。

    它是宿命既定的预谋邂逅，是时光真神精心布局的“巧合”，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由不得人拒绝。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深秋的落叶还被当作书签妥帖地珍藏在某本经常翻阅的书里，层林尽染的时节好像才刚刚来到，但桐城已经进入了冬天。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岳晗觉得自己还没好好感受秋的萧瑟静美，转身就和冬不期而遇，撞了个满怀。

    因为桐城空气湿度低，冬日干燥，不常下雪，岳晗也没有去过什么远方，尽管已经在书上、电视里看过无数次的落雪，在她记忆里，还没有亲身体验过冬雪。

    说不向往是假的，可能在很小的时候，桐城也是下过雪的吧，但孩提时代的记忆总是很模糊，岳晗努力回想，还是扑了个空。

    如果今年桐城也下一场雪就好了，岳晗心潮澎湃地想。

    为什么那么喜欢下雪呢？岳晗其实也不知道。

    可为什么要不喜欢，岳晗更找不到理由。

    雪是纯白无暇的象征，大雪纷飞，漫天遍地，就将偌大的世界都铺上了白纱，所有的污秽都被洗刷干净，所有的喧嚣都被掩埋。

    踩在松软的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拓印下自己行走的痕迹，伸出手，任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掌心，再转过身，看大自然精雕玉琢的冰雪作品，整个冬天都会变得漫长而浪漫。

    那个人曾经说过，会看她雪落满头，会和她一起走在冬天的雪地上。

    她无比珍视这个约定。

    那时的她曾偏执地相信，即使所爱远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年少时坚定许下的承诺，翻山越海也会言出必行。

    谁知道，年少意气只是一场梦话，山很高，海很深，世界很大，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承诺。

    那个人已经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很多年。

    她常常会想，是不是他们已经在时光里走散，而山南水北，车水马龙，霓虹错乱，他们再难找到彼此。

    所以说，人在年少的时候就不要轻易许下诺言，就算许诺了，也不要自大地说一定能实现，蝴蝶飞不过沧海，沧海会变成桑田。

    可以成为变量的又何止是山海。心与心的距离有时远胜于山海。山海可平，但人心难越。

    自从那个人离开以后，岳晗就没那么期待下雪了，也渐渐接受了桐城不常下雪这个事实。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残忍但必须认清。减少了期待，也就不会那么失望。

    岳晗拍了很多四季的风景照片，贴在写给那个人的信里，可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过，可能收信地址已经改了，也可能那个人根本就不想回信。

    写信这个习惯岳晗改了很长时间，现在她也不再坚持写信寄信了。

    一次次的失望落空，等待一封永远不会寄来的信，实在太傻了。

    傍晚，突然下起了雨，妈妈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着年夜饭，抬头看到窗外，惊喜万分，拿着菜刀就跑到客厅里对岳晗说：“小晗，快看，外面下雪了！雨夹雪，真是奇了诶。”

    岳晗愣了一下，跑出去看，真的，下雪了，不是她想象中的铺天盖地的大雪，还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但对于桐城来说，已经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了。

    本来都不抱希望了，偏偏来了这么一场不痛不痒的小雪，在岳晗的心弦上又不经意地拨弄了一下。

    “咯噔”一下，远去的记忆又开始侵袭岳晗：“说不定有一天桐城也会下雪呢，到时候，我一定要看你雪落满头，我们还要一起到雪地里去拓印‘大’字。哎呀，谁说我骗你了，等着吧，桐城迟早会下雪的，我们也迟早会再见的。”

    虽然已经时隔经年，少年的声音却好像穿越时空而来，岳晗的脑子现在还是嗡嗡的。

    “骗子。”岳晗忿忿地骂了一句，看着窗外的雨夹雪，又加了一句：“别让我再见到你。”

    雪夹杂着雨，到底是下雪了。雪其实是没有感情的，但是这场迟来的雪总算给了岳晗一点慰藉，有预兆也好，没什么深意也罢，岳晗此刻只想安静地独享属于她的冬日落雪。

    天地一片纯白，万物悄无声息，斜飞的丝丝细雨和像羽绒一般的雪花在空中飘飞，美得不像话。岳晗拿出手机，“咔嚓”拍下这一刻的雪景。

    邻居家的小孩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外面，张罗着堆雪人、打雪仗，叽叽喳喳。

    天色渐暗，一扇扇窗户里透出亮光。真好，又是一年团圆夜，万家灯火，小雪初降。

    岳晗转身准备关门，这时，赶着下班回家过年的邮差姗姗来迟，一边抖落帽子上和肩上的雪花，一边大声嚷着：“等一下等一下，7幢102是这儿吧？”

    岳晗点了点头。

    邮差从余下的几封信件中取出一封，递给她：“来，这儿有一封给岳晗的信，收好。”说完风尘仆仆地转身又踏上了送信的征途。

    岳晗迟疑了一下，但看到信上的字迹，遥远的记忆开始肆虐。

    她一瞬间仿佛被击中了一般，没有惊也没有喜，只剩下呆，石化在原地。

    这个冬天好像裹挟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先是迟到经年的落雪，现在又是一封原以为等不到的回信。所有的好事都集中在这个季节发生了。

    虽迟但到，也是一种幸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