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穿:我差点就杀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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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落寞

    此地离咸阳果真不远,待江一浑浑噩噩地一梦醒来,已瞧得见秦宫庞大的建筑群。

    已经入夜了,盖聂……应该醒了吧。

    一路且行且停地进了皇宫,夏无且安排好一切,领着他往住处走去。

    曲折盘桓的长廊出乎意料地漫长,廊边环绕着墨色的池水,池面上开满不知是真是假的白莲,映着月华与廊中烛火颤颤巍巍的荧光,宛如幻境。

    江一沉默地抱着筑,胸膛紧贴着冰冷的亲身,一言不发地跟在夏无且后面。默默行了一刻钟左右,转过一个月门,夏无且终于停下。

    “就是这里了。”

    江一抬眼一看,沉默地走了过去。至门前,停下脚步,语气里半含着冷冷的笑意:“秦王……真的敢留我?”

    夏无且恭恭敬敬地颔首:“这样礼坏乐崩的时代,高先生这样的琴师,世间难觅第二。”

    “嬴政那样残暴的君王,恐怕才难觅第二。”江一冷冷丢下一句,推门而入。

    夏无且苦笑着摇摇头:江一的恨意这也太过明显,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夏无且去面见秦王,到底要如何处置,片刻后便会知晓。

    江一抱着筑斜倚在窗边,伸手撩开流淌坠地的流苏,向窗外望出去。

    峥嵘崔巍的宫殿楼宇绵延数百里,望不到边际,庞大的建筑群像是蛰伏在黑暗中巨大的猛兽,高大的脊梁直要遮挡尽日月光华。这宫殿像是不见天日的地狱,不知道吞噬埋葬了多少怨恨与屈辱。

    江一极尽目力远眺,微微眯起眼来——这样史无前例的巨大宫殿,还满足不了那个暴君的胃口?光是这一座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何况嬴政那个混蛋喜欢在每个被他占领的国家里都修上这么一座……

    而现在,竟还不知节制地修建规模更甚的新朝宫?他当真不怕这宫殿迟早修翻他统领天下的基业?!

    夏无且推门进来,见桌几上一动未动的饭菜,问:“高先生可是身体未愈,吃不下东西?”

    江一摇摇头:“受不了这里的气味罢了。”

    “哦?”夏无且吸一吸鼻。

    “嗯……腐烂不堪的脂粉的气息,还参杂着刺鼻陈腐的血腥味,”江一淡淡地,看了一眼夏无且,

    “——也有散发着臭恶的药草味,真是恶心至极。”

    夏无且尴尬地笑笑,江一又道:“嬴政怎么说的?”

    “高先生现在既然在秦宫,还是尊称一声陛下的好。”夏无且道,“陛下应允,明日便请高先生御前演奏,只是……”

    “说。”江一蹙眉。

    夏无且垂首:“陛下……要毁高先生双目。”

    江一一楞,嘴角勾起个冷峻的弧度:“倒真是聪明。”

    夏无且犹有不忍,也只得狠心,低头拜过,回身去取香料。

    最后一眼,江一只能是站在窗边眺望。然而沉沉的夜幕紧紧压着秦宫高大的宫墙,断绝了一切可能传达的思念。

    “以后,就看的不可能再看见笑了吧?”

    十天。

    江一还是不能像一个真正瞎子一样学会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走路。他走路的时候,脚步依旧迈得很大,然后总是碰到旁边的桌椅,青瓷滚落下来摔碎了一地。

    很多时候他只是自顾自地从碎片上踩过去,半夜里赤着脚的时候也是如此,锋利的碎片刺入脚心时候的疼痛,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似的。

    他唯一能准确地找到的,就是门的方向。门口不像窗户旁边那样挂着层层叠叠的垂幕,挡得阳光都射不进来。不被秦王召唤的闲暇时候,他开始习惯面无表情地抱着筑坐在门前,一坐便是一整天。

    秦宫里串流而过的风异常冷冽,冬日里苍白无力的阳光落在身上也只觉得干燥烦闷。

    十天,不过十天。可是江一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很多。他靠着门框,无意地敲着极简单的音符。是幼年故乡里孩童们传唱过的歌谣,原本以为遗忘在记忆深处了,近日却无端端清晰了起来。

    不止是那些稚嫩的歌谣,连同记忆里曾经忽略掉的许多画面,也逐一地浮现在自己脑海里了。江一记起来了,很多事情都记起来了。自己曾爱不释手的某个工艺品,自己曾千方百计寻得的某个筑曲,自己曾偷偷摸摸做过的很多傻事。

    他想起来了,那么多喜悦欢愉的片段他都想起来了,他很想找个人分享一下。

    好乐器,可是,

    终究不是荆轲曾亲手送他的那一个。

    十天,只用了十天。

    江一继而懒懒地微笑起来。才十天,他便赢得了秦王完全的信任。明日秦王赏雪,要他在五步之内的距离里,击筑。

    “赏雪,赏雪……秦王真是好兴致,是不是?”江一抱了抱怀里的筑,灌满了铅筑十分沉重,像是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

    说起来,这已经不知道是入冬后的第几场雪了。而之前和盖聂在一起的那些时日,他都从来未曾注意到眼下已是冬天。

    江一想起幼时初遇荆轲的那个冬天。

    荆轲,我都累了。只要过了明天就好了……无论怎样,过了明天,一切都结束了。

    “高先生——哎呀,这样的雪天怎么能睡在外面呢。”

    这个声音,是夏无且吧。江一这样想着,被对方拉起来,半扶着推进屋子里。他默默抱着手中的筑,不理会夏无且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啰嗦些什么。

    夏无且点燃蜡烛将烛台放在桌边,又起身说了明日如何如何,临走的时候被江一叫住:“把蜡烛灭了吧,我是个瞎子,点蜡做什么。”

    夏无且一愣,摇摇头:“或许……会温暖一些吧。”

    江一轻轻冷笑。刺骨的寒冷自己都已经麻木了,何况这样微弱的烛火的温度呢。

    江一侧过头对着窗户的方向,歪着头感受着扶过的风,辨别时辰。这样寒冷的温度,该正是深夜吧。

    幻觉一般,窗外似乎闪过什么东西。有温润的呼吸声……像是……

    盖聂?

    其实平日里也是这样疑神疑鬼的。江一从床上跳下来冲了几步,又撞到桌椅,不知道摆放的是什么瓷器,掉在地上,寂静的夜里一片刺耳的破碎声。

    门外的那人一顿,推门进来了,然后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江一蹙眉:“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既是瞎子又看不到那么多东西,这些碍手碍脚的摆设,不是早叫你们撤掉么……”

    话未说完,江一猛然感觉到那人已经逼迫过来了,这样骇人的速度,哪里是夏无且那种文弱的医者可以达到的!

    手边早已经没了水寒剑,江一正待提气后退,听得身前那人失声道:

    “小高……你的眼睛怎么了?!”

    记忆里那个温和的手掌,竟再一次真实无比地覆上了自己的脸颊。对方的手指抚过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因为掩饰不掉的慌乱而颤抖着。

    “盖聂?”

    江一黯淡无光的眼睛盯着自己,盖聂只觉得那平淡如死的眼神让自己万箭穿心一般难过。

    “小高……小高……”

    江一蓦然伸手抓住了盖聂不停颤抖着的双手,拉下来,“盖聂?真的是你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那个时候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是荆轲最后一次离开我的时候的感觉啊!”盖聂猝不及防地伸手将江一紧紧抱入怀中,“小高,小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一个个地都要这样离开我?!”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们这样心甘情愿地飞蛾扑火?那个时候,荆轲的答案是什么来着……

    “为了天下苍生啊。”江一安抚地拍着盖聂的背,安静地笑了,“多么大义啊。荆轲是英雄了,我也会是。”

    “不会成功的,不可能成功的!”盖聂低低地嘶吼着,“小高,放弃吧,我带你走,现在就带你走,小高,失去荆轲的时候那种痛苦,我不想再重新承受第二次了——”

    “盖聂,你有没有许诺过什么人呢?是你的话,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不会反悔吧?”江一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的淡淡的笑容,“我也想过放弃的啊……不过我忽然记起,那个时候啊,我答应过荆轲,我会一直为他击筑,会一直守在他身边……就他一个人而已……”

    “小高!荆轲早已经不在了!”盖聂抓着江一的肩膀盯着江一,“我也曾许诺过荆轲的,可是为了你我宁愿背弃自己的誓言,为什么你就偏偏要死守着?!小高,小高……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好不好……小高……”

    “够了!不要再叫了,不要再抖了!你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么,你不是出了名的冷漠么,不要用这样无助的语气出现在我面前啊……”江一甩开盖聂,一个劲摇头,“只要明天,只要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了……为什么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明天,只要明天……”江一紧紧抱着他,低低地说,“明天,一切都会结束……要么,全天下的人都迎来重生,要么,所有不可能的奢望都被彻底磨灭干净,再也不会有人困在这个不沉不浮的漩涡里备受煎熬……”

    再也不会有人,重蹈我们的覆辙。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间骚乱起来了。盖聂沉声道:“怕是秦兵发现我进来的时候杀掉的那几个值夜守卫的尸体了。”

    虽说盖聂向来自负身手,但是皇宫禁地也绝非是任他轻易地自由出入的地方。盖聂皱眉看向窗外,江一起身推他:“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盖聂踱到窗边,一笑:“已经迟了。”

    外面顷刻间居然已经聚集了如此众多的秦兵,与其说是事发后组织起来的,不如说更像是提前埋伏好似的。

    盖聂目测过去,从这里到最近的一堵宫墙有五十丈距离,就算冲到那附近,自己也怕是没有时间提起足够的真气能跃过那高达宫墙吧……可是自己也断然不能留在这里拖累了江一,纵死也得离开这里——

    “盖先生想走的话,我可以再送一次哦。”白衣的少年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指尖轻拈的羽毛在夜里泛着白光。

    又是白凤……盖聂叹息。自己果然完全无法捉摸这个家伙的心思啊。

    江一在他背后,轻轻道:

    “盖聂,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别人许下过什么承诺……但是如果来得及的话,还是请遵守下去吧。”江一的语气冷淡而又落寞,“如果荆轲当初一直遵守对我许下的诺言,今日的一切,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