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八章 犹记当时(求月票)
道人掌灶,女童烧火。
锅中是一锅丝瓜滑肉汤。
灶台上只有一盏油灯,投下昏黄的光,宋游借着灯光,正将一块块滑肉放进锅里,锅边不断冒着小泡。
裹着一层淀粉的肉,下锅之后,在高温烹煮之下很快泛出藕红色泽,外层的淀粉开始变得晶莹半透,能想象出细滑的口感。
丝瓜也是才从外域引进不久,正是夏秋时节出产的食材,因为它种起来不占土地,只要靠着树就能往树上爬,除了吃,里面的丝瓜瓤干了还可以用作刷碗布,逸州很多地方都种得有。
昨日在灵泉城中闲逛,看见有人在卖,价钱也很便宜,宋游想也没想就买了一根。
如今它已被切成了小块,在锅中漂浮起沉,散发着清香。
下完所有滑肉,道人也没闲着,将锅盖盖上后,便又拿起几颗鸡蛋,打在碗里,加一勺盐,迅速搅拌。
筷子与碗碰撞,发出叮叮声响。
三花娘娘的脸被火光映照着,而她正高高抬起头,盯着道人的一举一动。
鸡蛋打散之后,锅中的肉汤也差不多煮开了,道人将锅盖揭开,水蒸气顿时升腾而起,油灯的光立马变得朦胧,水汽升腾间满是丝瓜和肉汤的鲜香味,融合得很完美。
三花娘娘站起身来,盯着锅中。
道人用锅铲舀起一点汤,放到嘴边吸溜一声,不用接触嘴,也将汤吸进了嘴。
鲜香浓郁,咸淡正好合适。
“……”
道人又略微俯下身,盯着锅中,找到一块最小的滑肉,用锅铲将之舀起,递到三花娘娘的面前:
“在我们老家,在灶屋忙活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向来是有吃第一口肉的权利的,三花娘娘有功,便给三花娘娘先尝。”
“!”
女童伸出手,小心捻过滑肉,迅速吹一下,便塞进了嘴。
“吧唧吧唧……”
“好吃!”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又坐下了。
这一块肉最小,自然熟了,别的肉更大一块,却得多煮一下,道人拿着锅铲等了一会儿,才用一个盆将之盛起。
三花娘娘坐着不动,时刻留意着灶中的火,又不禁到处扭头,看着这间灶屋。
过去二十年间,尤其是前半段时间,常常是道人做饭,而她烧火,可除了在长京和逸都时,他们有自己的灶屋,其余大多时候都是在荒山野外临时搭个小灶,用小锅做饭——也不是说那样不好,只是像是现在这样,却总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耳中传来道人刷洗铁锅的声音。
沙沙沙的。
锅中残余的水分不多,在大火下迅速蒸发,声音同样传进女童的耳朵,铁锅被烧热后,猪油下去,迅速化开,再下鸡蛋,顿时发出明显的一道声响——
“嗤……”
就连这些声音听起来也觉得悦耳。
加上火焰的噼啪声、传来的温暖,前方食物的香气,还有这个地方传来的安心感觉……
三花娘娘又往灶里送了一根柴,随即便再仰起头,继续盯着道人和锅中,眼光闪烁之间,只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香气又再度飘了过来。
“火小一点。”
“哦哦……”
三花娘娘这才回过神来,眼神迅速恢复清醒,依旧面无表情,却是朝着灶中一指,火焰就被陡然压低。
两刻钟后,堂屋之中。
油灯被挪到了这里,堪堪照亮一张八仙桌,将几道人影全部打在四面墙壁上。
桌上好几道菜。
中间是用盆装的丝瓜滑肉汤,一盆酸菜鱼,旁边一盘酸茄炒蛋,一盘凉拌皮蛋,以及一道田螺酿肉,香气四溢,颇为丰盛,用来告别二十年的游历之旅,也用来纪念回到道观的第一天。
三花娘娘拿着她的御用小碗,乃是名贵的玲珑青花瓷,宋游、燕子和小江寒则用寻常粗碗,一人先舀一碗汤。
“今天你们辛苦了。”
宋游挨着给他们盛汤,递给他们。
三花娘娘正用筷子夹起一颗田螺,夹到眼前仔细看着田螺里的肉,惊奇居然还有这种做法,也思索着耗子是不是太瘦了,因为她看道人用的是三肥七瘦的馅,且他寻常做菜用肉末时,也都有着严格的肥瘦比例,这对于耗子肉来说十分不好操作,突然听见道人说话的声音,她立马就收起了心思,回答着道:
“不客气!明天又做什么?”
“明天三花娘娘开门迎接香客,若有人来上香拜神,须得将他们招待妥当。”宋游说道,“在下去修缮马厩。”
“然后呢?”
“黄昏若有时间,可以去烧一烧道观左右几块地里的杂草。”
“之后呢?”
“之后需得把地开垦出来,入了秋后,山下百姓收割完了,我们便得去山下收割百姓田里留下的粮食。在下得去城中一趟,得找工匠重新定制几座神像,也得取回我们订的被褥,得买些小鸡崽子来养。”
三花娘娘听得专注认真,脑中不由得想到了那般场景。
今天收拾了屋子,这里就已经变得很好了,让三花娘娘开心极了,若是之后再把小湖里的鱼儿养大,再等山上长满兔子,再在道观两边种上果子和粮食,山上喂了小鸡,不断下蛋,那不是神仙日子什么是神仙日子?
“还有吗还有吗?”
“暂时只想到这些了。”
“就这么一点吗?好少!”
“你呀……”
宋游看着她充满了精神劲头的模样,无奈摇头,只得对她说:“先吃饭吧。”
“!”
女童一声不吭,低头猛吃起来。
今日本是一个好天气,山上的黄昏总要比山下留得长些,远处正是绚烂的霞光,夜空中满是飞舞的虫子和来回穿梭的蝙蝠,头顶则是逐渐冒出的一颗颗星星,盛夏的感觉在此时浓郁到了极点。
饭吃完后,道人到了阁楼之上。
十几年没有人进来,阁楼之上不染丝毫尘埃,宋游端着油灯来此,在不知多少年的桌案上铺开纸笔,三花娘娘化成人形,仍旧如多年前一样为他研墨,随即变回猫儿,在阁楼上到处走到处嗅。
窗户打开着,山风满楼。
道人低着头,沉吟许久,这才落笔,书写着游记的最后一篇。
“大安十年夏末……“
纸张上出现一个个小字。
期间三花猫假装跑酷,跳到桌案上,歪着头和眼睛朝他纸上瞄了好几眼,可今天又是赶路又是采买,又是收拾道观房间,猫儿的精力再充沛也会感到疲累,高度兴奋之后的疲惫更加难以抵挡,三花娘娘跑着跑着,终究是感到累了,慢慢安静下来。
等到道人写到一半,她已经趴在桌案前不动了,只睁着眼睛看着外面,不知是在看霞光还是在看星空,亦或是天上的蝙蝠,等到道人将这最后一篇游记写完,放下笔时,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宋游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声,也能看到她的腹部均匀的起伏着。
安静的模样让人不忍打扰。
宋游就这么看了她许久。
而其实他知晓这小东西心中的想法——
三花娘娘虽是一只猫,却一直有很强的领地性,这大抵与她的出身有关、与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也可能与猫儿庙有关。陪同他游历天下的这二十年间,每到一处陌生地方,她都会警惕不安,每到一处待得久了,她都会舍不得离开,在内心里,她其实更喜欢有一个固定的稳定的安全的熟悉的居所,而不是随他一同漂泊天下,游走人间。
如今终于有了,她自然很兴奋。
兴奋过了,便是疲惫。
“……”
宋游收回目光时,纸上墨迹已经干了,散出阵阵清香。
宋游小心站起身。
期间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动静,这小东西还扭动了一下,用爪子捂着眼睛,发出嗯的一声,煞是可爱,却吓得他连忙定住,等一会儿后他才继续站起,走到旁边,拿出厚厚几沓纸。
这是二十年来他写的所有游记。
不觉竟已攒了这么多了。
最下面的纸张已经泛黄了,若非他用灵力护持,恐怕已经变得又干又脆。
看见这厚厚的几沓纸,看见这最早一张泛黄的纸,这才能够体会到,这二十年时间当真一点也不短。
道人将最新的一张放在最上面,却又忍不住拿起最早一张,对着灯油的光,查看起来。
“明德元年秋,行至逸州……”
道人眼前浮现出了当年那个性情颇有些冷淡的年轻道人,还有那只与他还不太熟却又努力和他拉近距离、努力想为一人一猫的小团队做一些贡献的纯真懵懂的三花猫,以及逸都那间小院。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拢郡……”
道人眼前最先浮现出的却不是栩州拢郡的山水,也不是柳江大会,不是写下这篇游记的走蛟观和观中老观主,而是那名跳上桌子仰头与他疑惑对视的猫儿,问他这是什么东西,又凑近纸张看。
解释她也不懂,明明不识字,还是要凑近看,看就罢了,还要用爪子扒拉他的手,免得挡着她,弄得他难以书写下去。
甚至于这张纸上还有她扒拉留下的痕迹与半个猫爪印。
回过神来,猫儿依然躺在桌案上,睡得正香。
“明德四年春,行至长京……
“明德六年冬,越州以北,青桐树林,未见神鸟,先得黑鱼道爷来信……
“明德七年底,与吴女侠相别于长京……
“……”
宋游一点一点的翻看着,不知不觉窗外已是星河移转,夜逐渐深,又从上半夜到了下半夜。
看着这些文字,当时的画面好像浮现在了眼前,当时的感受也被重新拾起,油灯中的油丝毫没有减少,而他从头到尾,好似将这二十年的经历重新走了一遍。
几乎同时,猫儿也入了梦。
只是猫儿梦见的却不是这二十年间的山水与故事,而是这二十年刚刚开始、尚未开始的时候——
别神的小庙之中,神灵一身彩衣,满身神光,是她一只猫儿不具备的神灵威严,沉声说话,说要将她拿下,按天条处置。
而她区区一只猫儿,力量弱小,也无法力可言,只好缩在刚刚认识不久的道人脚边,将自己的安全和信任一并托付于他,并努力显得自己不那么无助的样子。
随后道人与神灵说,要将她带在身边,好好教导感化。
道人很厉害。
神灵答应了。
走出庙宇,猫儿依旧忐忑,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仰头问他:
“什么是感化?”
道人用温和淡然的声音答道:“就是影响你,使伱产生好的变化。”
“怎么影响?”
“慢慢影响。”
“怎么变化?”
“话说多了,路上会很渴的。”
“怎么变化?”
“慢慢变化。”
“……”
半梦半醒之间,三花娘娘也觉得惊讶,那么久之前的话,自己竟然都还记得。
天边渐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启明星放着亮眼的光。
不知何时油灯已经熄灭了,道人仍旧躺在阁楼上,转头看着窗外天光,静静回想从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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