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吹在男人的脸上，男人却孤傲的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遗世独立的神将。白色的长袍迎风翻飞，猎猎作响。男人抱在怀里的古朴宝剑，此刻也铮铮作响，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遭遇战也激动不已。男人前方一群手持大刀的匪徒快速向其冲杀而来，十米，八米，五米……男人依旧纹丝不动。男人身后的女人依旧惊惧得迈不动腿，叫不出声。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女人内心除了激动，同时也有忐忑。眼看着对面匪徒的大刀就要砍向男人的头颅，男人却不知道如何地身形扭转，堪堪就躲过了快速砍下的刀锋……

    “且遇不平事，以一剑荡之！……好一个侠肝义胆！夏小正，你给我站起来！”

    突兀的喊叫声一下子把夏小正从白日梦里拉了回来。

    “我刚刚给同学们念的，就是我们夏小正同学这次写的作文。”对面那个头上耷拉着稀疏毛发，讲话一激动就口沫横飞的男人，轻蔑地瞟了眼夏小正，然后继续揶揄道，“大家肯定没想到，我们夏小正同学还有一个武侠梦。可惜夏小正同学出生在这个和平年代，空有一腔侠肝义胆，如果早个几百年上千年，说不定努努力还真让他给实现了。”

    台下的同学也很给面子，听闻他们老师如此风趣幽默的言语，也都一个个放声大笑，止都止不住。夏小正就那么深深地低着头，握着骨节分明的拳头，用力的咬着牙，一声不吭。

    但是台上的男人好像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等到台下捧哏们的笑声议论声平息下来，腆着好似怀孕五六个月肚子的男人继续他的诛心之论，“之前老师我还觉得看闲书没用，现在看了你的这篇作文，突然觉得闲书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为我们培养了一位怀揣伟大武侠梦的有志青年。”中年男人煞有介事地继续说到，“嗯嗯，这样吧，下课之后你就跟我去办公室，我把从你这收来的书还给你，我也懒得管你了，看闲书也好，睡觉也好，都随你便，夏大侠，你看这样如何？！”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夏小正依旧含着脖子低着脑袋，沉默不语。

    台上的男人见夏小正在自己如此凛冽地攻势下依旧保持沉默，就像好斗的公鸡失去了对手，瞬间失去了战斗的兴趣，转而有些语重心长的模样继续道：“我让你们以‘假如我……’为题写一篇作文，不是让你们如此的放飞自我。有理想，要有抱负没错，就算你们写自己是商业奇才，定个小目标，先挣一个亿，我都不说什么。假如哪天实现了呢，是吧？”台上男子好似都被自己幽默风趣的言语逗笑了，“呵呵呵”笑了几声。“但是像夏小正这样的，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瞎编乱造，就有违当初为你们设置这篇作文的初衷了。同学们，有梦想很好，我鼓励你们有梦想，有梦想就有目标，有目标就有前进的动力；但是也要符合实际，不是胡思乱想，不是做白日梦。”说完台上的男人将那薄薄的作业本丢在讲台一边，拿起另外一本深情的读起来，全然不见刚刚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

    整个教室此刻都沉浸在男人富有深情的朗读里，除夏小正外。男人的声音似乎跟他相隔百米千米甚至更远，远到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望着窗外，窗外却依旧是教学楼，阻隔了他继续延伸的视线。

    时间过得很慢，男人的声音就像夏天午睡时头顶嗡嗡苍蝇声，不堪其扰。时间也过得很快，在夏小正后知后觉的起立中，男人已经夹着书本走出了教室门。

    此刻的夏小正好像才回到真实的世界，刚刚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可是当他看着那些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同学，他又深深地感到他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想奋力地掀飞面前的课桌，然后大喊一声“去你妈的！”。

    不过，最后他选择了沉默。

    接下来是一节英语课。

    英语老师带着一副黑边眼镜，夏小正想说如果不戴那眼镜，会更好看一些，但是他不敢说。她长着一张娃娃脸，大大的眼睛如暗夜里闪烁的星星，像在诉说着什么；生气的时候喜欢皱着眉头，故作凶狠的瞪着对方，却怎么也凶不起来，倒是让人忍不住想笑；其实她自己也特别爱笑，说话的时候经常会不由自主的带着笑意，让人感觉就像是三月的拂过的微风；喜欢扎着丸子头，偶尔也会披散着头发，一个青春活力，一个妩媚动人。反正在夏小正眼里，咋看都美。

    上英语课是夏小正最神情专注的时候，不是专注的听课，而是专注的看着讲台上的那个人。她的一颦一笑，每一次的叹息，每一次的蹙眉，他都看在眼里，当她转身去黑板上准备写点什么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挽着华袖舞蹈的仙子。但是他又害怕她注意到他，每一次当她把视线投向他这边时，他都迅速的低下头。少年的情愫就是如此矛盾，即想她注意自己，又害怕她注意到自己。有时候他会与她目光对上，然后就不由自主的心跳加速，会有些紧张，以为会被她叫起来回答问题，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而喊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又会有些失落。

    此刻，她就站在夏小正旁边。夏小正不由得把腰杆挺直了几分，低着头假装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本，但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地上那双被刷得锃亮小白鞋。

    突兀地，一只秀气的手在他的桌子上敲了两下，然后便听到：“你起来回答。”

    “啊……”是惊讶，也是不解。

    “刚刚的问题你来回答。”

    此刻大眼睛盯着他，没有什么感情。

    夏小正缓缓地站起身，他想尽量笑得自然，但是结果却是面无表情的说到：“不会。”

    大眼睛看了一眼夏小正课桌手上的书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小正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嫌弃。

    “你知道我在讲哪一页的内容吗？”

    夏小正感觉脸上有些发热。此刻的他比上一节课被那个中年男人当众羞辱还要让他觉得难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有些痛，就像自己苦心经营的一片花圃被人瞬间给踩踏的不成样子了。他听到了幻象碎裂的声音，原来她的笑从来都不是对自己的。

    “坐吧。”

    他不愿意相信，这两个没有丝毫感情的字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夏小正失落的坐下，注意到地上那双小白鞋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去。

    走在放学拥挤的人流中，夏小正还是一如既往地低调，不跟任何人搭话，默默地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他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兴趣，唯一的爱好就是背后背包里的那几本闲书。相较于同年的孩子，一直以来，他都要沉默得多。直至后来，他发现了那些闲书的存在，像是发现了一块新大陆，然后便愈发的沉默了。

    但他的世界并不孤独，书中那些仗剑天涯的侠客、御剑而行的仙人、不甘命运的寒门子……纷繁多彩的书中人物让他的精神世界并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贫乏，甚至可以说给他构建了一座异常出彩的精神小天地，他在这方小天地里遨游畅想。

    他没有选择直接回家，而是准备先绕道去往常去的那家书店。可能会在那里待一个小时，或者更长。

    书店不是很远，骑车五分钟差不多五分钟就到了。

    书店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一副黑边眼睛，短发，唯一的爱好好像就是游戏。夏小正每次过来，除了招待顾客，都能看到他坐在那里对着电脑聚精会神地打游戏。夏小正跟他可以算是老熟人了，所以之前那些被没收的书，赔偿的时候老板给他打了不少折扣。

    夏小正跟老板打了声招呼，就径直往里走去，老板也没有多说什么，透过黑框眼镜瞟了一眼，然后就继续沉浸在游戏当中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朝里走去，在一排标记着“仙侠类”的书籍前停下。面前的书八成以上的他都看过，每一次来都希望会有新的发现，但是事实并没有。他都忍不住向老板提了好几次意见了，让他补充一点新鲜血液，但是门口那个老板似乎对于这个并不是很上心，虽然答应得蛮好，但是事实就是面前的书籍依旧只是那些。

    夏小正挑了一本之前没有看过的，把背上的书包取下来，然后很随意的坐在地上，打开书看起来。

    书名比较中二，叫什么《舔狗的江湖路》。对于取名这么中二的书，其实夏小正一般是提不起什么阅读兴趣的，不过现在不是书荒期嘛，也没得挑啊。

    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从书店出来，天差不多已经黑了。这条路虽算不上是主干道，但是路的两旁有不少店铺，其中就有不少饭馆，所以行人不少。肚子有些饥饿，夏小正也很想进对面的饭馆吃了再回去，但是奈何口袋里没钱。

    就在夏小正准备骑上车回家的时候，不经意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大眼睛英语老师。她从前面一家饭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男人。男人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也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停靠在路旁的一辆黑色汽车。看到这一幕的夏小正，突然忘记了饥饿，冒出一个跟上去一探究竟的想法。

    虽然对方开的是四个轮子的汽车，夏小正骑的是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但是因为不是主干道，红绿灯也不少，汽车走走停停，双方的距离并没有拉开多少，夏小正勉勉强强还算跟得上。不过离开辅路，上了主干道，夏小正一下子就被甩掉了。他继续往前骑行了一段距离，还是没有看到那辆黑色汽车的踪影，就开始往家的方向骑了。

    夏小正回家会经过一个河岸公园，不过这个公园还没有彻底完工，现在只完成了一期，二期还在建设当中，至于传闻的三期，就更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建好了。

    就在夏小正快将大眼睛英语老师跟那个男人一起上车的画面抛之脑后的时候，那辆黑色的汽车却自己从后面驶了出来，瞬间超过了他，然后在前面不远处的口子慢了下来。

    夏小正就像猎人又看到了之前跟丢的猎物再次出现一样感到欣喜。

    看着车子慢慢拐弯，然后驶进了公园。夏小正想，这次跑不掉了吧。

    他远远地吊在后面。这个地方他熟，路上哪儿有个坑他都知道。其实他已经猜出来那个男人跟他英语老师大概是什么关系了，之所以还这样锲而不舍地追踪下去，现在已经远远不是好奇心作祟那么简单了。

    在他的心里，大眼睛英语老师就像发光的女神，高高在上，是他轻易接触不到的存在。但是今天，他却发现了她与其他普通女子相同的一面，也会谈男朋友，也会像普通女子一样恋爱，而且在夏小正看来，那个男人配不上他的老师。

    车子还在缓缓地往前开，已经开出了公园一期，进入还在修建的二期了。这个时候的夏小正开始奇怪了，他们这是干嘛，准备去哪，再往前面都要没路了。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现在他不敢跟得太紧，反正汽车的尾灯那么明显，不担心再次跟丢了。

    前面是一片河滩。这个地方鲜有人来，四周被乱木杂草环绕，保不齐就突然窜出个蛇虫鼠蚁来。

    车子终于在那片河滩停了下来，然而却不见人下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四周又没有路灯，借着月光才勉强分清脚下的路况。

    夏小正停在路边，悄悄地凑近，但也不敢离得太近。看到不远处一丛乱草，能很好的遮挡住他，便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四周除了虫鸣声，再也没有其他的了。不远处的小河闪着微弱的粼光，更远处高楼的灯光朦朦胧胧。漆黑的夜晚，荒芜人烟的四野。这诡异的气氛，夏小正不由得想起看过的电影情节。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念头一起就像离弦的箭，怎么也止不住。

    恐惧在夏小正的内心蔓延，他想逃离，但是他的老师还在那辆车子里面。就在他纠结，犹豫着要不要逃离这里时，不远处的车子晃动了起来。红色的尾灯在黑魆魆的夜晚，起伏得尤为明显。

    如果刚刚只是怀疑，现在就是无比的确定了。那个男人已经动手，他的老师在激烈的反抗。心在他的胸腔里狂跳，逃离的想法愈发的强烈。他在想自己对上那个男人是否有胜算。好像希望不大。那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师苦苦挣扎，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跑去喊人，但是这荒芜的四下，少有人来，等他喊到人赶过来，可能也为时已晚。

    夏小正有些手足无措，豆大的汗粒从额头滴落而不自知。冷静，要冷静，一定要冷静，他告诉自己。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找找有没有趁手的木棍，但是没有，只有一块手掌大的石头。

    没时间了，不能再犹豫了。

    他抄起石头，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朝那辆车子摸去。他注意着前方上下起伏的汽车，也尽量注意自己的脚下，避免发出响动。

    终于摸到了车子的后面，但是意外的没有听到老师的呼救声。

    完了！夏小正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会来晚了吧。

    但是看着还在继续起伏的汽车，听着汽车发出的咿咿呀呀的摩擦声，他佝偻着身子贴着车身缓缓朝驾驶室挪去。当他走到中门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言语。是她老师的声音。

    吊着的心落下来一点。还好，老师还活着。他摸爬到副驾驶室蹲下，耳朵贴着车门，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夏小正好像明白了什么，紧绷的身子一下子松弛下来。随即而来的却是莫名的气恼。他升起大喊一声“干嘛呢”的冲动，但很快就压制了下去。其实他很想抬起头看看里面的情景，但是不敢，怕被发现。

    夏小正就那样靠在车门外，感受到车子有律的晃荡。

    他感受到腹部有一股暖流抑制不住的涌动，还有些口干舌燥。

    他起身，蹑手蹑脚地绕到车后，稍稍抬起头，准备看看里面的情景，却发现车玻璃是单向的，无法看清。

    夏小正看了眼手里的石头，——这个准备用来惩奸除恶的石头，现在好像在嘲讽他的愚蠢。他将视线重新转向车窗玻璃，像是这样就可以将玻璃看穿似的。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将石头发泄般地扔向旁边的乱木丛，准备离去。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寂静的黑夜，石头砸向草木的窸窣声被格外的放大，汽车里的男女被这响动给惊扰，起伏晃动的汽车瞬间停了下来。

    空气好像也在这一瞬间凝固，原本汽车发出的咿呀声也消失不见了，能听到的只有不远处虫鸣声。夏小正紧张得都忘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不过两三秒时间，在夏小正这里，却好像过了好久。隐隐约约，他好像听见车子里的低语声，具体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楚。

    车子依旧没有动静。夏小正在等着，车子里的人好像也在等着什么。

    终于，场内的寂静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打破，男人试探性地问道：“谁！？”

    等了几秒，可能是没再听到车外有什么响动，车内的两人放下心来，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

    “看吧，我说没什么吧。”男人的声音不无得意。

    “但是刚刚确实有声音呀。”女人娇嗔道。

    “可能是只猫吧。别自己吓自己了。继续。”

    汽车

    “可能是刚才影响了。”沉默了几秒，然后听到男人继续说，

    “不要。”只听到女人义正严词的拒绝道。

    刚刚还想着逃离此地的夏小正，现在在外面却耳朵紧贴着车身，虽然听得不明就里，但丝毫不影响他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来嘛！”

    然后，夏小正就听不到声音了，车子也没再发出咿呀声，也没再晃动。

    等了好一会儿，里面依旧没有响动。

    夏小正的耐心彻底磨尽。他轻手轻脚的离开车子，往来时的方向缓步退去。不料因为天太黑，看不清脚下，踩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脚崴了一下。不过还好，并不严重。

    原本准备离开的他，联想起自己今天一整天的遭遇，内心顿时愤慨难平。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今天没有一件顺心的事？为什么倒霉事都落在自己头上？

    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这块石头扔出去。他看向五米开外再次晃动起来的汽车。这次没有犹豫，将全身的力气使于那块石头之上，对准汽车的后窗甩了出去。甩完之后，都不去看有没有砸中，就迈开腿朝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跑去。

    应该是砸中了，但是没有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只是“哐当”一声。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只剩余音的喊叫：“谁！？”

    夏小正撒开了腿，没命地跑。刚刚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现在却害怕到了极点。直到他骑上车，骑出去几百米，拐上了亮堂的马路，依旧没有汽车从后面追上来。但是他依旧没有彻底放下心来。

    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家。只有家，才能彻底地给他安全感。

    在路上他狂蹬自行车，就像有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在后面追赶他。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灯，夏小正放慢速度，在路口堪堪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远远地有车开来。虽然他心里明白，都到了这里，即使那辆车真的追上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自己所为。他左右扫了两眼，见没有往来的车辆，便踩动踏板朝前继续骑去。

    突然，左侧传来刺耳的鸣笛声，夏小正还来不及回头，就飞了出去。

    痛！

    全身都痛！

    他想呼喊，但是发现使尽了力气，也发不出丁点声音来。眼前的天空在旋转，视线在模糊。

    他感觉黑暗在迅速向他聚拢。

    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梦。在课堂上遭受到的嘲讽，在英语课上美梦的破碎，还有晚上在河滩心中女神的堕落，都是一场梦。

    好累！太累了！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这一刻，夏小正彻底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