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风如薰，甘露如醴。

    马车行驶在红石镇的路上，熟悉的街景，来来往往的人，还有一车车用来供能的火石，拉车的是他很熟悉的角马，各个筋骨壮实，耐力极佳。

    付过银钱，来到镇口。

    家里距这里还有些脚程，秦川买了些糕点，挑了匹记忆里娘亲很喜欢摸却从来舍不得买的绸缎。

    不知为何，越靠近家，他的脚步越沉重。

    也许是近乡情更怯。

    也许是一丝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路上行人匆匆，但没人认出他来。

    不知道那缺失的记忆发生了什么，但从书信来看，他大抵有些时间没回来了。

    家。

    他忽然想起另一些记忆。

    也许，最难过的是他们吧。

    风吹过少年的眼，传来苦咸的气息。

    拐过熟悉的街角，一栋房子映入眼前。

    朱门已经暗红，斑驳的脱落些漆皮，前院种着些豆角茄子，还有两排绿油油的小青菜，院子里响起几声鹅叫。

    踩在黄土夯实的地面，他默立一阵，终于还是向前走去。

    一切过往，皆如序章。

    院内。

    刘兰芳盘算着日子，早早收拾好床铺，洗干晾晒，屋子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还做了好些烟熏鸭肉，川儿不喜欢吃辣椒和重盐，外面的腊肉他大抵是吃不惯，也不知道他回来待几天，走的时候多带些给他。他现在出息了……

    “娘。”

    听见声音，刘兰芳放下手中鞋底，回头看去，院子好像亮堂了几分，哦，是儿子回来了。

    ……

    玲珑山。

    天台峰，青云殿。

    新一年的玲珑榜出来了，前百名学子的画像和名次高悬藏经阁、藏宝阁、功德殿等地。

    排名前十的分别是秦川、张南山、伍永、雨杉杉、乐正淳、向公瑾、林雪兰、孙月狼、李启江、孙启明。

    来来往往的弟子打量着这些新人的样貌，十分不满。

    凭什么这一届就可以进入天华血池？

    一个开脉五境的小家伙可以进那般珍贵的剑冢！

    很多人不满的消息传到了大长老耳中。

    黄太丘笑道：“我又没说那些机会不可以交易。”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玲珑山，进入聚灵阵或镇妖塔的机会以及功德值都是可以交换的。至于怎么交换，没有明确的规定，于是就多了很多机会。

    ……

    庆川城。

    张家。

    一位七城烟花赌坊的豪客在大胜归来没有宴请群友，大青楼小花坊的花魁头牌看着出手明显小气的客人，夜晚明月高照清冷时，登高倚楼喊着冤家你骗奴家好苦。赌坊的几个头头少了一个大羊枯，连带着几天都兴致缺缺。那些没了大纨绔压着的小纨绔喜笑颜开，带着豪仆恶奴出门炸街，狠狠享受了一顿大小花魁。

    当然，那位爷视为禁脔的几位没人敢动。

    但不管怎样，少了那位为非作歹的大纨绔，庆川城普通人家的小姑娘也少了几分担忧，描眉梳妆时也大胆了些。毕竟听说他是做的出当街强抢民女的事，更害怕的是他有那个实力背景。

    张南山现在很迷茫。

    他遇到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一个困惑。

    这个困惑与家族实力背景无关，更与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无关。

    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说风便是雨，半点苦没吃过。

    论吃食，这玲珑山方圆千里什么珍馐野味他没尝过？论女色，这些年来什么十八名器和稀奇古怪的姿势没试过，什么样的花魁见了他不是走两步就双腿发软。清高？如果加个零呢？论游玩，什么蛐蛐古玩玉石泥塑赌坊暗坊没玩过？

    这个问题来自被秦川击败的那一刻，看着近在咫尺的手掌，雄厚掌风吹起他的长发，他没有恼怒，时隔多年，终于有人对他出手还手下留情。

    这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平静的质疑。

    下山后听见狐朋狗友的邀约起哄，他忽然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思。

    自己这一辈子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这般。

    张大圣知道儿子几天不出屋子，不管妻子如何恼怒担忧，他只是笑而不语，磨墨提笔，在洁白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

    至于那些天上的压力，有他在。

    ……

    傍晚。

    红石镇。

    秦川扶着一脸醉气的老爹走在街上。

    刘兰芳在一侧搀扶着丈夫胳膊，一家三口的影子在街角灯笼的火烛里被拉长，顺着长街一路向北迢递，时光似乎一直如此。

    “川。”秦良胜闭着眼睛迷糊叫到，不等秦川答应，他自顾自说：“你打小就听话聪慧，现在更是当了状元，可真出息。就是爹没本事，这些年帮不了你什么忙，你别怪爹，呜呜……”

    说着，秦良胜忽然啜泣起来。这位中年男子的脊梁在这寂寥无人的夜突然寸寸崩塌，在妻儿搀扶下像一滩软泥般往下滑。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怕是枕边人，也只当是这屠户杀生多了，前几天在庙里被和尚说作孽深重，恐会殃及子孙，大概是被吓到了，刘兰芳给儿子解释道。

    秦川撑着父亲的肩膀，一点点向家走去。

    他隐隐猜测这和那段消失的三年记忆有关。他查过典籍，封印记忆是先天境之上的手段。

    这中间的事，恐怕不是一个凡人可以承受的。

    不过没关系，以前的事有你在，以后的事便有我在。

    亲不负我，我必不负亲。

    良久。

    到家后。

    秦川给老爹亲自脱鞋去袜擦脚，刘兰芳去煮醒酒汤。

    回到自己的房子，他忽然看见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有他练字的毛笔，经常读的一卷《根谭记》竹简，一方陶瓷砚台，一盒粗墨，还有整整齐齐的一刀白麻纸。他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他最喜欢用的赖记麻纸，因为他家麻纸用的细麻，在普通纸里写起字来最是贴近宣纸的笔触。除此外还有一个紫泥壶，小时候喝了一次紫砂壶泡的茶，便忘不掉，但家里钱粮不多，只得托人用紫泥仿制一个茶壶，他用了好些年很是喜欢。后来知道是假的也没难过，只是这壶不知为何越喝越有味道。

    看着屋里摆设，好像除了干净些，也没什么变化。

    喝下醒酒汤，一家人沉沉睡去。

    丑时。

    此刻正是凡人困意最浓时。

    一道道黑影出现在红石镇外一座大山上。

    “大人，此镇便是距离东山镇最远的一处，约莫七十里，便是先天境人族强者知晓后全速赶来也需两百息。”

    “让斥候往前十里，其余妖迅速到位，一人不留，要快。”

    “是。”

    秦川识海。

    秦汉阳睁开双眼，眸子周围自然带着金色荧光线条辉映，似有流光闪烁。

    目光往出数十里，“螳螂小妖？”

    嗡。

    熟睡中的秦川被识海的振动唤醒，喝了酒的脑子不明所以的带着几分怒意。

    这可是回家的头一觉。

    “有妖族过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川立刻清醒。

    “在东边那座大山顶，正朝镇子赶来，数量不多，只有七十一，七十个都是妖气境。首领妖血一境突破不久。”

    黑夜中，秦川叫醒爹娘小心防备。告知他们有危险降临，通知镇长警戒。

    不顾爹娘劝阻，他孤身一人窜入茫茫黑夜。

    “东北45，一百丈，七个妖气境。”

    识海内，一方刻有1到360的罗盘散发着耀眼光芒，秦汉阳凭借神魂之力向秦川报出所有妖族位置。

    奔跑的秦川手握一柄开锋铁剑，不入品阶，但在世俗中极为不赖，是他老爹花重金置办的一柄百炼双刃剑，家中还有一把开山刀老爹自己带着。

    “神魔炼体流本就是一条浴火之路，大荒青莲体更是走的以杀证道的路数，这方世界已经不安，唯有在杀戮之中，你才能快速成长。”

    听着秦汉阳的教导，秦川默记在心。

    马上第一次和妖族短兵相接，他的小腿肚微微颤抖，一部分原因是紧张，一部分是兴奋。

    “五十丈，接下来你自己留意方位盘，我不会提醒你。”

    秦川默默点头，估算着距离。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刷！

    开脉境圆满的神魔炼体流力量爆发，衣衫下，胸口上，九瓣青莲印记显现，一种名为巫力的力量从秦川掌心涌出覆盖剑身。

    “杀！”

    丛林里，妖气境斥候正在赶路，忽然异变突生，一道凌厉剑光闪过，领头的小妖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景色在眼中旋转，那好像是他的身体？

    看着因为惯性还在向前的身体，小妖在脑袋里说了妖生最后一句话。

    “螳螂妖，都是公的。”

    秦川第一时间就看出眼前小妖的跟脚，这种小妖多群体行动，螳螂臂如刀锋利，能轻易撕破凡人身体。

    砍掉一只螳螂妖的脑袋，秦川没有停留，手中长剑漆黑如墨，完美融入夜色，螳螂妖的身体宛如纸糊一般被撕破。

    突刺，转身，滑斩。

    几个漂亮的转身后，地上只剩下尸体。

    七只螳螂妖在十个呼吸内尽数死去，秦川极为满意。

    “把剑插在地面。”

    秦川看了一眼方位盘，闻声照做。

    “神魔之体，青莲之纹，以我巫血，浇筑己身，十二巫神，食我之奉，赐我之力……”

    一道三尺方圆的古老阵纹以剑为中心形成，秦川割破手心，任由血液滴在剑身，古怪的是血液尽数被剑吞噬，发出咕咚咕咚毛骨悚然的声音。

    “灌注巫力，刻画青莲印记。”

    待放了约莫两斤血液，剑身一片赤红，听见秦汉阳声音，秦川如法炮制。

    神魔炼体流修炼至高处可断臂重生，生命力极强，若是炼气士被放两斤血，那早都重伤昏死过去，秦川只是觉得头晕，不多时身体开始造血，很快恢复正常。

    待一切做完，莲华印记融入剑身，阵纹无风自动，忽地皱缩回剑身。

    秦川长发被一阵狂风吹散，便听见识海传来一道声音。

    “成了，风之祖巫吸收了你的供奉，从此这把剑成为你的神魔血炼剑，每次杀戮的妖兽，都会吸收其血气供奉祖巫，同时剑身会得到反哺，有风纹之力加强，杀戮越多，神兵越高阶。”

    秦川听闻大喜，不愧是是神魔炼体流，果然非同凡响。

    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道：“那如果用更高阶的兵器，是不是效果会更好？”

    秦汉阳嗤笑道：“会，但神魔血炼剑是世界上最契合你的兵器，越高阶的兵器掺杂的东西越不纯粹，反而很难成功。除非是天地灵兵，由一种属性的材质天生地养而成，那样成功率到是很高。但那种东西不是你现在可以染指的，血炼之法我已传你，日后若是真有机会，你可再自行炼制。”

    秦川了然，随后拔剑而起，一种如臂使指的感觉涌上心头，念头一动，铁剑居然收进了体内。

    好神奇。

    秦川赞叹不已，把玩片刻后想起正事，随后消失在原地。

    嗖嗖嗖。

    林中，剑影穿梭，速度极快。

    留下一地血泽后，秦川看着手中铁剑，道：“即日起，你名追风。”

    一路穿梭，暗林孤影。

    赶路中的妖血境螳螂感觉不太对，前面的两队斥候居然这么久没有传递一条消息。

    刷！

    背后绿翼展开，妖血境螳螂借助后退惊人的爆发力弹跳滑翔。

    从空中俯视下去，三队斥候正在飞速下降高度，向人族镇子奔去，更远处……

    呲！

    一柄轻盈如风的飞剑朝天射去，一团绿色血雾爆开。

    “收。”

    吸收掉妖血境螳螂的血肉，追风剑咻的一声回到手中。

    秦川露出笑容，这螳螂居然在滑翔，在空中无处借力，恰好被他看到，一剑飞出，竟是直接射爆，追风剑的威力有些可怕。

    吸收了妖血境螳螂的尸体，反哺力量几乎是霎那间就涌来，片刻后，追风剑脱落一些碎片，整个剑身变得更加狭长，更能利于风行力量的爆发。

    “快入阶了。”秦汉阳评价道。

    秦川震惊，这还没入阶？有些不正常吧。那要是入阶了，追风剑得强到什么层次。

    看向识海罗盘里剩余的三支螳螂斥候，秦川干劲十足。

    镇子里。

    一大帮开脉六境以上的老爷们拿着刀叉开始巡逻，镇长麻向民指挥镇民五人一组，三组一队，分别前往周围几个附属村落，家家户户都有地窖，老幼妇孺全部躲进去，别给壮丁拖后腿。

    “十几年了，除了一些零星的妖族跑出结界，几乎没有大规模的战斗爆发。但是不要忘了，我们都是经历过大战的人，一旦开始，那妖族几乎无穷无尽。”麻向民对着几个战场下来的老伙计道，“都打起精神，老三，你和良胜带两个队伍上山，秦川那娃子可不能出事了，指望他以后成大高手给镇子弄几个先天境护镇兽呢。”

    分配好任务，整个红石镇在这位战场老油条指挥下飞速运转起来，家家户户如临大敌，平时爱说话的小孩爹娘哗就是一大嘴巴子。

    “小兔崽子，不想被吃掉就乖乖闭嘴！”

    这些年级大的父母大都是经历过妖族血洗的人，自然清楚一旦爆发战争是多么恐怖。

    山上。

    秦川一剑将两头妖气境螳螂钉在一颗三人合抱粗的大树上，和剩下的十六只螳螂开始肉搏。

    神魔炼体让他的筋骨变得极为壮士，而这一切还得归功于张家给的千年石心根和中品灵石，让他固本培元的速度大大降低。

    是的，准确来说，《大荒青莲体》他还尚未入门。

    因为神魔炼体对于身体的要求极高，越厉害的功法要求越是如此。

    玲珑山开脉境圆满的炼气士，灵气充盈状态下也就两千斤力量。而《大荒青莲体》的入门要求是两万八千斤！

    要知道，一般专修力量的武者开脉境圆满也才四千斤力量。

    秦川现在炼体修为从境界说已经开脉圆满，但肉身力量只有八千斤，距离入门还差足足两万近巨力。

    妖气境螳螂体重只有约莫三十斤，只是普通的放大版螳螂胸能抬得更高些，但是都具有灵智，能讲自己的族语。秦川听着嗡嗡声只觉吵闹，但他不敢大意。这些螳螂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十几道血口子。

    六只螳螂从不同的方向攻来，秦川倒地一个回旋踢，势大力沉的招数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圆。

    被击中的螳螂倒飞出去，虽然身体结构能缓冲一部分力量，但秦川力量太强，他们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有的甚至成了一滩烂泥。

    感受着身体疼痛，秦川痛的倒吸凉气，这些妖族真是悍不畏死，死之前也要在他身上留下更多伤害。

    还剩最后一直螳螂，秦川拿回插在树上的追风剑冲了出去。

    咻！

    破风声响起，逃窜的小螳螂绿翼被贯穿，直直坠落下来。

    秦川一把捏住它的脖子，准备抓个活口。

    奈何这家伙太闹腾，挥舞着刀臂给他虎口又来了一下。

    咔嚓。

    掰断两只刀臂，螳螂妖挣扎慢了下来，很快似认命般一动不动，只是偶尔会颤抖下的身体证明他还活着。

    “川儿！”

    远远听见呼叫声，秦川连忙下山。

    秦良胜在握着开山刀在林子里左顾右盼，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爹！”

    远处一处林子，秦川抓着手里的螳螂妖走了出来。

    “我没事，一切都好。”

    秦良胜松下一口气，道：“没事就好。”

    红石镇出现小妖的事情很快传开。

    秦川孤身斩妖七十一的事迹也被人得知。

    起初秦川说不想被人知道，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已经得了青云榜魁首，再出风头，恐造小人暗算。

    爹娘也同意，但镇长麻向民却道：“怕小人？修炼一道，修的就是与人斗与地斗与天斗，其乐无穷。大道争锋，你以为只是争强好胜尔虞我诈？大道争锋，争得是一口浩然正气，朗朗乾坤。争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争得是一口为什么活着的气！”

    说罢，他指着刚从地窖爬出来的老幼妇孺们。

    “老夫一生，争得就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他解开上衣，露出一身狰狞伤疤，笑道：“大丈夫生不如意不可怨天地，更不可怨父母。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不如意，那就修个死得其所。”

    秦川站在夜风里，惶惶间看向镇子，重重点头。